誰知高緯對這一套說辭不感興趣,擺擺手,道:“朕不想聽這個,朕現在問的是,我大齊的現狀。”他盯著王操看,他想知道,這個人值不值得他一番苦心去挖。
王操說的這種話,祖珽可以說上幾天幾夜,還不帶重樣的,他不感興趣。他想知道,這個被史書上予以高度評價,誇讚為諸葛孔明的王操,胸中韜略如何。
王操知道今天休想胡侃一番矇騙過去了,沉思稍許,道:“既然陛下問臣,臣這就作答了……大齊現下表面上繁華著錦、烈火烹油,一片鼎盛之像,可臣看來,這種局面,或許難以長久……”
高緯定定地盯著他,“依王卿看,朕夙興夜寐治理的一方家國,居然是鏡花水月?”他的口吻算不得客氣。巨柱的暗影之後,有利刃出鞘的響動。
天子之怒,用雷霆之威來形容亦不為過。王操面對著巨大的壓力,脊背卻挺直了,道:“大齊近年來,文治武功皆顯赫,陛下是難得的明君,這一點,臣不能否認。”
北齊自建立以來,一直在走下坡路,高湛時期已經凋敝不堪了,而這位陛下親政以來,卻一掃國內頹勢。整肅朝綱,重用漢臣,大力推行善政。
到的如今,雖然大家嘴上都不肯承認,心裡卻都明白,北齊已經是天下第一強國,倉府豐盈、軍備充足,晉州道六鎮之兵號稱帶甲數十萬,駭人之極,彷彿天下難尋抗手。
但是……
“但是,大齊朝廷自立以來,不乏雄主,為何陛下之前,無人可以整肅朝綱,挽回頹勢呢?”王操鎮定自若,高澄、高洋、高演,難道不是雄傑之姿嗎?
王操接著道:“臣早前聽說,陛下重用右相趙彥深、御史大夫祖珽,趙彥深、祖珽上臺之後,大力選用漢家士族的文官,有李德林、顏之推之輩;臣還聽聞,陛下將文武分開,下令文不許攝武,武不許干政;臣亦聽聞,陛下的打破‘漢人不許統兵’之俗,重用提拔漢家將士,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陛下在跟什麼人,或者說是什麼勢力對壘呢?”
高緯眼神閃爍了幾下,笑道:“鮮卑兒郎大多驍勇,卻不善治國理政,朕在這方面,無法引他們為朕之臂助。況且,自孝昭皇帝以來,勳臣愈發勢大。朕不壓一壓,豈非要惹出許多事端?”
還有的東西他自然不能明說,政治這種東西,玩的就是平衡。拉一派,打一派,孤立一派,這是最基本的道理。高演、高湛對於勳臣都頭疼無比,基本上推行的就是妥協之策。這打亂了平衡,原本鮮卑六鎮便桀驁不馴,助長了氣焰之後,愈發令人頭疼。收拾起來,就憑空增加了很多難度。
為什麼文武分立?怕漢臣鬥不過鮮卑勳臣。文武分割開,雖然不是長久之計,可暫時保護住了遍佈朝野上下的這一大群漢家精英。
過了秋天,高緯便打算任命祖珽為右相。趙彥深身子愈發不好了,高緯還有大動作,不能讓趙彥深絆住了腳。
高緯為什麼重用祖珽?其實也很簡單,祖珽雖然人品不好,可他代表的是漢人這個階層,他上臺以來,不知道頂住了鮮卑六鎮那些勳臣們多少炮火!滿朝臣子那麼多,只有他敢擔事情!雖然在世人眼中,他算不上什麼好人,可他在為漢人奔走爭取利益和地位,他當之無愧!
王操淡然笑笑,道:“那陛下學周國增設府兵,又做何解呢?”高緯頓了一會兒,道:“朕總要有一支信得過的兵馬握在手裡……”六鎮哪怕再驍銳,他都信不過。
他靜靜地盯著王操,想要知道他想說什麼,王操忽然笑道:“陛下知道大齊隱患在何處,臣不多做贅述了……大齊現在的問題就是,步子邁得太開,地盤吃得太快,就怕內政方面,跟不上腳。不過陛下有祖大夫等能臣在,這些其實也都是小事而已……
“陛下唯一可慮者,臣就不多說了。陛下發動一場南下戰役,幾乎就是陛下眼下的全力了吧?”高緯命高長恭南下,確實已經接近他目前所能動用力量的極限了。他高深莫測道,“攘外必先安內,陛下若想一統北方,還要等兩年。臣言盡於此,臣告退……”
隨著汾州大捷、契丹附庸、襄陽大捷、江陵易主之後,高緯確實有一種錯覺,他覺得自己現在出兵,就可以橫掃天下,一統山河!王操的話給他小小的提了一個醒,將他躁動的心按捺下來。
可仔細想想,高緯又有些生氣,王操這一番話,表面上很多資訊,可仔細回味一下,才發現說了等於沒說,一點有建設意義的意見都沒有。
“滑得跟泥鰍一樣,朕以為他是君子來著……”高緯冷哼兩聲,吩咐左右,“王操獻策於朕,朕心甚慰,賞王操銅錢五百貫。”王操不給他面子,別怪高緯噁心一下他。
高緯又接著批起了摺子,腦子裡卻翻來覆去的思量著王操的話語,這個人雖然敷衍了他,可真知灼見是有的,能力上完全不輸給祖珽這老貨。棄之,有點可惜呀……
【可是王操不給面子,朕難道貼上去?】
越想越煩,便對路冉說:“你們說,王操這個人是真的那麼清心寡慾嗎?”
路冉瞟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憨笑道:“這但凡是個人,必有慾望,何況王操是一個士大夫,又不是什麼閒雲野鶴、隱士高人……說他不想上進,那肯定是假的。
“奴婢覺得,他並非不想輔佐陛下,只是被與梁王的君臣情分絆住了腳,若是梁王那天不用他了,不用陛下找,興許他自己就來了。”
高緯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笑道:“你平時跟悶葫蘆一樣,朕只當你人傻。現在朕才發現,你倒也是個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