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節陰雨綿綿,剛剛回升起來的氣溫驟降,昨夜下了一場雨,大雨降下的時候,建康城彷彿籠罩在一層灰濛濛的白霧之中。
初春時節的雨並沒有夏日這麼喧鬧,顯得寂寥許多,帶著冬日的寒意,那是浸透骨子裡的涼,如針如綿,絲絲縷縷的寒氣無孔不入一般,鑽進徐陵的皮襖子裡。
建康城歷史久遠,孫吳之時名為建業,西晉末期改名建康。東北依鐘山,西北臨長江,丘陵起伏,東南有清溪與秦淮河環繞,歷來便是形勝之地。六朝古都。
馬車進入臺城的時候,徐陵挑開車簾看著御溝兩旁發青翠楊柳,柳樹抽出了嫩芽,在微風的拂動下輕輕搖擺。建康城煙雨迷濛,總是帶著一股讓人沉醉的氣質。
馬車穿過由規整的青石板鋪成的御道,而後便是一片開闊的地帶。御道的盡頭,便是宮城所在,宮城也是以當初孫吳的遺留下的宮城作為基礎朝外擴張。過去叫昭明宮、苑城,如今叫做建康宮。
有宮牆三重,外周八里,遠遠望去便令人在精巧之中看出一絲恢宏大氣。數百年來,南朝帝王,無論宋齊梁陳,帝王居所,莫不在此。
徐陵下了馬車,很快就有禁軍上前搜檢,在問明這是陛下宣召的人物之後,很快恭恭敬敬的將他放進了宮門。徐陵脫下皮裘,整肅一下衣袍,一邊在內宦的指引下慢慢進入宮中,一邊心裡暗暗思忖待會兒要如何與皇帝談論起在北朝的所見所聞。
他半個月前便已回到建康,但是皇帝陳頊偶染風寒,不便處決國家大事,故此徐陵在府內空閒了十幾日,向太子陳叔寶上表之後便在家中等候皇帝傳召。
昨日,他等到了皇帝的傳召。徐陵跟著內宦兜兜轉轉,來到一處偏僻的殿宇內。
與其說這是宮殿,倒不如說這是一座精緻些的暖閣,其間擺放著許多珍稀古玩,還有奇石異木。
徐陵一抬頭,便看到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圍繞著一株青翠欲滴的矮木修修剪剪,一襲燕居常服,看上去很是輕鬆閒適,對著一旁站著的少年人說道:
“……其實呀,這治理國家也是一個道理,你要想修剪的好看,少不得要到處兜兜轉轉,從不同的角度去找找看沒有沒有瑕疵。
等到在心裡有了一個完整的輪廓,知道自己要剪成什麼樣子,這時候再動手修建才能十拿九穩,欲速則不達,身為一國之君,更是絲毫也不能馬虎……”
他的眼神專注,緩緩的壓下剪子,將一截樹枝給剪下,“枝葉再茂密,長在這樹上,它不好看,長得再好也是徒勞,這時候,就看你要怎麼選,是留下更好看,還是捨棄更好看,也無非舍取而已,在下剪的那一瞬間,就得馬上做好決斷……這世上可沒有這麼多的後悔藥可以買……”
他很有耐心的拿著剪子在邊上修建著樹枝,慢慢地,一個賞心悅目的成品便出現在了大家的眼前。徐陵微微一笑,出聲讚歎道:“陛下的手藝又精進了,這原本普通的一株矮樹,在陛下的修建之下也變得如此挺拔俊秀,昂昂然一派君子之氣。就是老臣看了也是挑不出毛病……”
那中年男人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搖頭失笑道:“徐卿究竟是在誇朕,還是在誇自己呀……你這老貨,年紀越大倒是越愛自誇……”這南朝,感說徐陵是“老貨”的人不多,眼前的就是一個。皇帝陳頊。
他走到一邊的榻上,坐下,然後看向徐陵,“愛卿何不上來說話?”
“這……”徐陵踟躕了一下,看向一邊的太子陳叔寶。陳叔寶謙和一笑,抬抬手示意徐陵不必介懷。
於是徐陵脫掉了靴子,跪坐在那男人的對面。幾位宮娥踩著輕靈的腳步上前,煮起了茶水,跟換了香料。
一會兒便有嫋嫋的青煙升起,檀香慢慢蔓延開來。
“聽聞陛下染上風寒,不知如今狀況如何……?”徐陵開口關切的問道。
“欸,無妨,小小風寒,靜養幾日便足矣。倒是愛卿,長途跋涉千里之遙,實在辛苦了……”陳頊與徐陵客套了幾句,便開始切入正題,“愛卿此去北朝,可有所獲?”
徐陵飲了一口茶湯,道:“稟陛下,臣此去北朝,所獲甚多。北朝齊主高緯,已經答應與我朝結盟,共抗周國,並允許我朝在齊國南疆貨運戰馬……!”
“嗯……”陳頊點點頭,這個他自然是知道的,“愛卿見過齊主,印象如何?”
關於北齊答應以戰馬作為貿易物資,陳頊已經知道了,這已經明明白白的被徐陵寫在了奏章上,上面關於互市之類的政策,他還在斟酌之中,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讓人心動的條件,他已經答應了。
不過今日他傳召徐陵並不是為了聽這些,今日他對於齊主的興趣要遠遠高於對戰馬的興趣。
“齊主嘛……,該是一代天驕俊傑……”徐陵的眉頭微不可查的輕皺了一下,而後給出了這麼一個評價。
陳頊顯然聽出了徐陵語氣中的無限慨嘆,問道:“怎麼說?愛卿曾與齊主當面對談過,齊主真是一代英主?”
“臣與突厥使節都是單獨受到齊主傳召,齊主與臣就互市之事商談許久,而且臣在鄴城的這些日子也聽說了不少,故此臣也算是對齊主有一個瞭解……”
徐陵認真的說道:“齊主絕非什麼昏聵之人,相反,臣以為從前之所以會有那樣不堪的傳聞,皆是昔日齊主刻意掩飾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