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竟然問起這些……”趙彥深的確沒有預料到高緯的與他的第一場策問就是如此宏大的命題,但他畢竟在神武帝的時候就已經接觸這個帝國的核心,若論對這個國家的瞭解,他自認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捏著鬍鬚沉吟半晌,緩緩開口道:“我大齊自文宣帝立國以來,至今已有二十餘載了……但這二十年間,我大齊卻是常常有國朝動盪的局面,如今國力、軍力一日不如一日,倒反過來被北周壓制,聖上可知其中緣故為何?”
高緯蹙眉,仔細思考,的確北齊曾有過一段時間的輝煌,在高歡當政直至高演為帝的時期國力是一度比北周要強的,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幾年間,北齊就被北周超越,他也常常想,北齊究竟是那裡出了問題,否則又怎麼會以如此快的速度就從巔峰跌落到了谷底。
在高緯仍在思考之際,趙彥深開口道:“老臣歷經東魏及大齊,看過了許多,也時常會想這個問題,在老臣看來,我大齊所含弊政不在於貪官迭出,也不在於天災地變,而在於我大齊人心不齊。”
“人心不齊?”高緯來了興趣,問道:“朕願聞其詳。”
“這裡老臣所說的人心不齊,非軍士不勇,非官員不力,而在於國家內部最根源上的對立矛盾!”這一刻趙彥深渾濁的眼睛一掃陰霾,如同銳利的箭一般,精光外露。
“丞相是說,鮮卑人和漢人的矛盾?”高緯小心翼翼的問道。
趙彥深欣慰的看高緯一眼,道:“不錯,在老臣看來,所謂北周、突厥進犯,所謂天災民變都不足畏懼,真正可怕的是這一直隱藏在我大齊身上的隱患,它就像一顆毒瘤,不知道何時就會發作!”
趙彥深撫摸花白的鬍鬚,看向殿外的滿地白雪,似是陷入了複雜的思考之中,輕聲道:“鮮卑人與漢人同處一地,卻又矛盾甚大。一旦有國難,朝堂上漢臣和鮮卑大臣的也是分歧甚大,這就導致了大齊的力量不能完全使出來,這就是我大齊衰弱的真正原因!”
高緯沉吟不語,他明白趙彥深說的是實話,也知曉趙彥深說的句句在理,但是這個問題實在是牽扯太大了。
關於鮮卑和漢人的問題還要追溯道北魏時期。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力推文化改革,南遷的鮮卑人在中原逐漸漢化。對於孝文帝改革,魏國上下也並不是一條心,支援漢化改革的不少,但是反對的卻更多。當初為了防備草原上的柔然人,北魏在北部設立六個軍鎮拱衛邊境,其成員以鮮卑人為主。這些人就是屬於反對的那一批頑固分子,既然勸不動也殺不得,那麼孝文帝採取的措施就是把他們留在北方,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隨著孝文帝南遷改革,北方六鎮軍民成了被遺忘的人群。他們在朔風怒雪中過著窮苦的生活,地位十分低下。眼看著南遷的同族“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饒”,心中不平之感油然而生。
北魏末年,軍民大規模起義,爾朱榮等梟雄乘機禍亂天下,六鎮兵變,大批流民湧入中原。出身於六鎮的高歡當時在爾朱兆的帳下,當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勸說爾朱兆派一個得力的人去收編六鎮流民,這個得力的人不用說,自然就是高歡他本人了。等到他掌控了六鎮兵馬,他馬上就和爾朱兆翻臉了,進軍中原,建立了東魏這個傀儡王朝。
東魏也就是後來的北齊自成立那一天就有一個致命傷。那些南遷的六鎮軍戶認為北魏之所以滅亡都是因為聽信了漢人那一套,而且將長久以來在政治上受到的不公轉化為對中原士人的憤恨,因此固守鮮卑舊俗,蔑視中原文化。再加上這些勳貴坐倚擁立之功,所以對百姓“聚斂無厭,**不已”,鮮卑人常常將劫掠漢人當作是天經地義。
對於中原漢族百姓士人,勳貴們時不時還放出“一錢漢,隨之死”‘“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等言辭。可以說是完全蔑視漢人,對於漢人那治國安邦的一套根本不以為然。
對於這些現象,執掌東魏政權的高歡都看在眼裡。高歡本是漢人,由於累世在六鎮之一的懷朔鎮居住,因此自小潛移默化的就將自己作為鮮卑人看待。不管是在行政時還是行軍打仗時,骨子裡崇尚的都是鮮卑人那一套。
在六鎮勳貴與中原士大夫衝突時,這位被追尊為神武皇帝的老兄做法就有些不靠譜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在處理兩族矛盾的時候喜歡兩邊抹稀泥。
比如高歡面對鮮卑人說:“漢族百姓是你的家人,男人為你耕種,女人為你織布,你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人家供養你的,你幹嘛還去欺負人家呢?”轉過頭又對漢人說:“鮮卑人是你的好朋友,他不過拿了你一些糧食一些布,可是人家替你擋住了敵人呀,你為什麼還要仇視他們呢?”可是事實證明高歡還是過於天真了,六鎮勳貴肆虐所造成的嚴重社會矛盾豈能被這種“語言藝術”消於無形?
高歡也不是沒有做過實質性的努力。勳貴尉景貪得無厭,壓榨百姓,高歡這種本來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告誡尉景說:“你可以收收手啦,別那麼貪心。”尉景毫無懼色,大大咧咧地答道:“我跟你比誰貪的多呢?我不過從凡人上剝取錢財,你是從天子身上取啊!”高歡自己挾天子令天下是事實,但是勳貴面對指責,竟敢放此厥詞,高歡也無可奈何。沒辦法,誰讓他還要靠人家打仗呢?
高歡之所以無法下決心懲貪,其根本與他起家倚賴六鎮流民之力有關。而且高歡也沒有朱元璋打擊勳貴,剛猛懲貪的魄力與手腕,沒有李世民對華夷一視同仁,使胡越成一家的胸襟抱負。如此就導致了北齊之後發展的侷限性。
面對不法勳貴,高歡更多時是縱容。
有一次,士人杜弼鼓起勇氣,請求高歡除去內賊。高歡問內賊是什麼人,杜弼說:“諸勳貴掠奪萬民者皆是。”高歡聽罷,命令鮮卑武人全副武裝分兩列站好,又令杜弼從中穿行。這幾步路讓杜弼走得魂飛魄散。高歡得意地說,他們沒有舞刀弄劍,都把你杜弼嚇得魂飛喪膽,他們都是在戰場上百死一生的人,即使他們貪鄙,但是在戰陣上所作的貢獻大,對他們網開一面也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