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庭所在的山峰,是青灣的烈雲山。滿山古松挺立,貌如蒼龍,形似闊劍。疏林如畫,數亭洩於峰巒間,山間有一瀑布飛流而下,如千雪洩雲。上有巍峨殿宇隱於雲間,院牆高聳,皆粉赭色紅泥。正殿氣勢磅礴,朱簷碧瓦。
那狂風一起,漫天雪葉飛舞,玉階擁擠,花落滿庭。林子云遠眺群山,俯瞰山河,在他的雙眸間天地流動,風雲席捲。他今日才出關,此刻已感應到山中的陣法觸動,有人在破陣。
林子云早已知道會有敵人尋上門來,除了九幽谷塵鉞,或許還有天甲宗這些敵手。林子云讓弟子下山,就是為了避開這一劫。
這些年來,他的這些仇敵蟄伏,不是不報仇,而是在隱忍著。海上仙宮進入了許多羽化期修士,人間界的頂尖戰力少了許多,所以這些敵人才遲遲沒有行動。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人尋仇上門,只不過林子云邁入羽化期,輕易避開了。
這一次,林子云對外界宣稱閉關,無疑會引起這些敵人的注意。所以,林子云已經是早有心理準備了。
他靜靜地站在簷下,清冷的陽光如同冷焰一般映照在他蒼白的臉頰上。背影佝僂,像是一隻被殘風欺壓的的桃枝。已不再是墨髮了,染上了歲月的灰白,一如水墨畫中的涼風。林子云從儲物袋之中取出一把琵琶,坐在堆滿黃葉殘花的白石階上。
山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又做錯了什麼?他也曾捫心自問過,求生是錯嗎?自保是錯嗎?戰爭是錯嗎?爭鬥是錯嗎?
都不是,或許錯的是世道。或許,分不清對與錯!是非只在人心,亦如正邪,亦如黑白。
忘眼連天,日近長安遠。他也有求不得的道,成不全的法。
“……錚錚……噔噔噔……”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是流傳千古的《春江花月夜》在悄然綻放,是《夕陽蕭鼓》在翩躚起舞。瀲灩隨波千萬裡,是傳頌了千古的絕唱,似明月墜在山澗,墜在花林中,墜在江畔漁火上,墜在幽蘭空谷裡,墜進了劍庭山下每個人的心田。曲音瀰漫,恰如流水聲緩緩地滲入,也如清溪洩雪般闖進去了,像是甘霖滴在久旱的土地上,江流奔騰在乾涸的河流中。
這曲音還不等出劍的人出劍,拔刀的人拔刀,就找上了他,潤入他的耳朵。無論是劍客也好,兇徒也好,蓋世英雄也好,都靜靜地佇立著,傾聽著劍庭上飄蕩而來的悠揚曲聲。
夕陽染江紅,微風拂輕漪。滿眼風光旖旎,眾人似乎見到了桃花婀娜,搖曳在風中,燈火繾綣,纏綿在江畔。人們的心安靜下來了,四野也變得平闊,風舒雲卷,碧水連天。有人臉上洋溢著微笑,含笑著與微風親吻,與星河相邀,與大地同醉。
緊接著,曲音高昂,彼時月攀南山,月照花林,風吹江海,水影迷離。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眾人彷彿聽見那彈曲之人就在自己耳畔抹弦,彈弦。寂寂然,天地一物,泊泊然,浩蕩無涯。
忽然間,那曲音一變,恍若漁舟飛槳,驚濤拍岸。有人為之驚歎,有人蹙眉,有人“啊”了一聲,更有人屏住呼吸……眾人彷彿都踏上了那隻扁舟,隨風動,隨浪動。月也動,星也動,人也在動,心更是在動。
漸漸地,像是溫暖的陽光落下來,融化掉了一些,融化掉了不安,緊張,彷徨,茫然,激動,開心,憤怒……
漁舟遠去,天地寂籟。
這是給柳之聯彈奏的春江月夜啊!此時流水浮雲逝去,知音已故,林子云怎麼才能心安啊?
一朵青蓮垂去,再無月華如練。夕陽蕭鼓散,如何覓知音?
林子云垂頭嘆氣,手指在懷中那把琵琶上飛舞。
眾人又聽見山中曲音散開,也還是江,也還是月。但似乎有些不同了,那月光不是剛才的月光,江畔還站著一個蕭瑟的落拓客,漁舟裡也坐著人。
是《琵琶行》,是白居易在送客,也是林子云在送客。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是秋天了,不再是剛才的春夜纏綿了,入眼是茫茫江浸月,入眼是月籠寒江煙籠沙。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撥開那張曲中的畫卷,聞者皆如看見一女子端坐在漁船上撥動著琵琶。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相逢一見是知己,同是天涯淪落人。
曲落聲絕,林子云望著天上的那輪空月,喟嘆道:“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他抹去眼淚,思緒悠悠,又想起與柳之聯吟花唱月,指點山河,激揚心緒的時候。不由得放聲道:“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願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暱並集送,置酒此河陽。中饋豈獨薄?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願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
這是曹子建的《送應氏》,在風中迴盪,在山中迴盪,在雲中迴盪,在耳邊迴盪。
那琵琶聲還未落下呢,它還在唱舟晚,在唱照晚,在唱花林晚,在唱相見恨晚,在唱為時已晚!
終是結束了,林子云送走了柳之聯,送走了他的知己。他落寞的坐在石階上,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傷者。如此落拓,萬里悲秋也不及他身上的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