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丘微微搖頭,道:“在我這裡,不用說這些虛言,實話實說就好。”
“那好吧!”
貢指了指書案上眾多墨者匯聚而來的訊息,冷聲道:“故一人之身,萬物之理無不備焉。萬物之理備於一人。故舉凡天下之人,見天下之飢寒疾苦者必哀之;見天下之有冤抑沉鬱不得其平者必為忿之,哀之忿之,情不得已,仕之所由來也。
當今天下,士紳,宗室,豪賈,皆為蛀蠹;蝗害,澇害,旱災,千里赤地;昏君,閹宦,庸臣,無力迴天!墨師憑一人之力聚萬眾之念,然處處碰壁,非無能也,實乃天下無道!”
墨師可以穿著草鞋,丈量天下,申明道義,廣收門徒,乃至各個墨者都能以墨師作為榜樣,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無懼生活清苦,貧寒如洗。
可就算所有墨者都做到了這種程度,又能夠省下多少?
皇帝大興土木,只需一句話便是幾十萬人背井離鄉,百萬人辭別家園;官員們夜夜笙歌,吃的是滿腦肥腸,根本無心民間疾苦;商賈豪強見錢眼開,越是危難之時,愈求百倍之利......
國已不國,天下無道,還在踐行著道義的墨家在此間又豈能不步履維艱?
安安餓殍今猶在,奮臂螳螂怎可前!
一輛撒開四蹄狂奔末路的馬車,縱使有一群人努力的想要勒緊韁繩,也終將不可避免的滑入深淵。
墨丘靜靜的聽著,黝黑的臉上像是覆上了一層霜雪。
貢的意思,他當然不會聽不明白。
還有一個比貢更加激進些的弟子還留在他身旁時,每天都要在他耳邊唸叨好些遍,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可......他並不想做那位振臂一呼的人。
他想要的是天下安定,而非天下在自己的手中四分五裂。
墨家,要做一條準繩,而非一把利刃。
利刃常有,準繩總缺!
一旦起了另外的心思,準繩也就歪了,便不足以再丈量天下的道義。
到了那時,所有的好心都將變成更為淒厲的陰謀詭計,所能帶給天下人的絕不是理想與信念,而是沁入骨子裡的惡寒。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他也必須確保墨家不會成為天下之害的一部分。
世間安有雙全法?不負蒼生不負卿。
這份清醒的痛苦始終都在伴隨在他左右,眼見世道步步崩壞,似有烈日灼心。
片刻之後,墨丘開口:“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哪一天,看到墨者為了功名利祿舉起屠刀,墨者中再出現壓迫百姓的富商、豪強、世家......那樣的話,許多墨者的血就白流了。
墨者,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追尋道義,夜以繼日,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貢吃驚的睜大雙眼,看著這位老師,眼中的敬仰之意無以言表。
他分明孤身一人站在那裡,卻比太陽要更加明亮。
不是看不見這世道渾濁,可總該有些許清流,來滋潤那漫漫亙古長河。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