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賢亭到賀衍常居寢殿,當中尚隔二十餘丈距離,有石徑遊廊相聯,亦有坦坦御道,當然那條貫穿整個大明宮中軸的御道除了天子之外是無人敢走的,這時遠望過去,也唯有那條御道積雪最厚,彷彿絲毫未因兩日晴朗有所消融。
十一娘記得自己從前最不喜宮廷其中一點便是無處不在的宮人環立、內宦穿梭,那些明明暗暗的目光總讓她有種長置窺視的不自在,然而今日這偌大的宮苑漫長的廊徑變得空無一人,穿行其間卻又讓人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蕭寂荒涼。
因為各處門禁都有兵衛把守,內苑裡反而不需再布看防,可這樣的靜謐依然無法消緩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肅然,似乎潛藏陰伏的危機感更加濃烈了幾分。
十一娘不知那些醫官都集中在哪裡候命,反正她直到進入寢殿也沒有看見半個人影,也不知走入了多少層錦幛,才終於看見跽跪著的秦桑,依稀聽見了琴音嫋嫋,是陌上初,她從前最愛。
“聖上正令貴妃撫琴,還請柳小娘子稍候片刻莫要打擾。”早前賀琰入內稟報十一娘奉令前來時,貴妃已然說服天子“放行”,而通傳者正是秦桑,故她這時並不驚詫十一孃的到來,只低聲提醒著。
十一娘是奉太后意旨前來侍疾,自然又要再問一遍天子病情。
秦桑尚且有些驚魂未定,回應時帶著微微泣音。
她雖然心有別屬,對天子從未動情,然而卻深深明白在這險象環生的宮廷裡,她最堅實的依靠是誰,天子若病重不治,她的將來再度變得禍福難測,當然是憂心忡忡忐忑不安。
十一娘這時也無法安慰這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女子,兩人很快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琴音終於是停止了,十一娘起身走入最後一層紗幔,秦桑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卻沒有阻攔,也沒有跟隨。
放輕步伐往裡走,十一娘漸漸聽見了人語,男子的咳喘與女子的輕泣,後來她終於還是停在了龍榻數步之外,那面山水畫屏隔擋處,沒有再繼續靠近。
她聽見賀衍終於開口說話:“阿姐……莫要難過……我早在盼望這天……”
“上回是我不對,阿姐看在你我即將永別份上,原諒我行麼……”
“阿姐說得不錯,我一直都在自責,因為愧疚,因為那道原本不該下之旨意……阿姐,我是一時糊塗,怎麼就相信了老師與裴公會懷不軌?是我,是我害得渥丹族滅人亡,我根本沒有資格請求她原諒……她怎會原諒我?”
男子還在自責,十一娘卻不想聽下去了。
她飛快離開了這座遍佈死亡氣息的殿堂,站在陽光底下,才深深透出胸中一口鬱氣。
一時間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在此處終年長青的香樟樹下,她曾經輕拂琴絃,而榻上氣息奄奄的那個男人,就坐在琴案之畔帶笑傾聽,他們也曾經有過一段幸福美滿的生活,相敬如賓,琴瑟和諧。
後來,她也的確怨恨過他,所以臨死之前,心硬如鐵的以決別了斷。
不過彷彿是當她終於確信,賀衍並非幕後主謀時,就不再怨恨了。
可那不是諒解。
愛恨歸零,這是她在繼續堅持生死陌路的決別之辭,就算再度重逢又能如何?我不會讓你知道,永遠不會讓你知道我已歸來,就在你的面前,我們,永遠再不相干。
是的,她不會諒解,就算這時眼看這男人已經瀕臨垂死,她也不會諒解,不會被他的自責打動,因為那些自責的話沒有一點意義,賀衍,如果你真的感覺愧疚,為何不還我父母二族清白?為何還要縱容那個幕後真兇?!
不過就算你什麼都不做,亦無所謂了。
因為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十一娘站在巨大的殿堂外,握緊了拳頭,目光看向含象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