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後的浚河,已經沐浴過早落的夕陽,帶著一點吵鬧,不安分地流進漸濃的夜色中。一艘不大不小的烏帆沙船沉默地駛在河面上,只有靠船頭的一間艙房裡透出點微弱的光亮。
曳曳火光下,一隻纏著黑繃帶的手將一卷硬帛地圖在木桌上展開,一端用手,一端用油燈壓住。空出的一隻手從腰間抽一把匕首,沿著浚河,劃到河口,又緊貼著海岸線上下游移,在帛面上刮出許多白色的線痕。
微褶的地圖上,淺褐的大部是神州大地,茶色的小部是前後鹹海,灰色的無名野地盤踞在西北方,浚河從其間發源,分開太微和軒陳,就像鏈狀韌帶將肝臟分成左右兩葉;在肝臟的左葉上,最扎眼的又屬一金兩紅三個穴位,紅的一個在靠北的山麓上、寫著“武綏”,一個在正當中、寫著“寸崖”,金的那個深臥西南腹地,背靠鐔環山、腳下滎江水,“金頂”二字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那隻纏繃帶的手於居中的紅點處摩梭許久,終還是放開了。這一鬆手,地圖的一端便解放似地滾捲過來,到油燈的腳前才止住,大好河山都蜷成了細細一卷。如果葛嵐也在的話,他便能在油燈壓著的那一角茶色的鹹海裡,尋見自己的家鄉。
“莊左那邊,有訊息嗎?”戚芝萊將匕首插回腰間,抬起的臉上閃過一絲擔憂。
“事情出在龍橋,莊師兄就算只是掛名,也免不了擔些罪責。”
回話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叉開腳坐在長凳上,語氣爛漫無邪。長凳的一邊疊著件商賈子弟常穿的紫地銅錢紋直領深衣。少年只穿了白麻底衣,在微弱的火光下反覆擦著那頂金掐絲鸚鵡兜鍪,眼下正行進到鳥喙,那刻痕極細,便用指甲頂著絹布,抵著紋路反覆擦拭,雙眼快要貼到上面去。
“左使跟你說話呢!”
不遠處的黑暗中擲出兩枚核桃,一枚砸在頭盔、一枚砸在少年的額頭上。舷窗外忽吹來一陣風,火苗一偏,靠在柱子上的女子正神情嚴峻地盯著不遠處的少年,顯出與年齡不符的嚴厲。
黑燈瞎火的,這樣的精細活兒傷眼睛。她當真想提醒弟弟的,是這句。
“那可是我的寶貝!”火光之外的陰影裡,又竄出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劫法場似的拂開障礙,急切地衝到少年跟前,扶著他的膝蓋順勢跪到地上,不顧得滿地的灰塵、黴味,搜尋著他的寶貝核桃。
“這也是我的寶貝。”少年迎上焦灼的目光,心中許是生出些無名的歉疚,嘴上卻要爭強,也抱著自己的寶貝頭盔,裝模作樣地檢查著,看有未多出不該有的凹陷。
“這兒有一個!”
許久,男子從少年的身前爬到了身後,少年纖細的食指摩梭遍金掐絲鸚鵡兜鍪上的每一分每一厘,終於將它放在一旁,這才發現一顆黑黝黝、皺巴巴的小東西兜在自己的下襟裡頭。
“哪兒?”趴在地上的男子大名成旭東,但少有人這樣叫他。
東子跟聽見響動的野兔似的抬起頭,擰過身,一把奪走少年手裡的核桃。
“你耍我呢……”
這時船身正巧一個顛簸,木板咿咿呀呀地響起來,東子半跪著回身的姿勢不利於平衡,側身翻倒在船板上。也就在這時,另一枚核桃骨碌骨碌從黑處滾出來,東子不顧一身的白衣,貓逮耗子一樣撲過去,三尺見方的船板都被他擦乾淨了。
“萊姐,你不管管這倆冤家。”東子把少年伸來的援手拂開,自己撐著桌腳站了起來。
“別鬧,說正事。”戚左使的聲音帶點笑意,大體還是威嚴的。
“寸崖上下誰不知道您和莊師兄是國師大人的左膀右臂,但凡腦子清醒的,都不該把這事賴到咱們頭上。”
扔核桃的女子從陰暗處走出來,其名蔡環,是最早跟隨戚左使的護持之一,之二是成旭東。其弟蔡昭,卻是去年冬才學滿受甲的新人。
“可偏偏就是有人裝糊塗。”東子把兩粒核桃收進匣子裡,不再給他人可乘之機。
龍橋一變,舉世震動。軒陳國的兩員高官、西軍的護法元老、徵東將軍的兒子、貪靈侯的夫人,折去哪一個都是了不得的外交事件,卻也都比不上國師薨逝帶給神州大地的撼搖。倒不是說世上的蚩蚩黎氓如何虔誠,而是寸崖大國師著實是這架五馬齊駕、萬人同乘的車輿最堅實的那一副衡木,沒有他,這車輿便要在馬蹄亂奔中分崩離析。
更要緊的,當今大國師不再只甘做一副衡木,他要執轡軾上、驅這五匹烈馬往光明廣大的方位去。如此鴻圖為他樹立了不少敵人,甚至在國教內部,分裂也勢如冰湖逢春、安靜而確鑿。
戚芝萊一行四人便是在莊左的建議下決定走水路南下,捎上人證,在市洲常興港換船,一路向西,回到九寸崖主持大局,一路上儘可能地掩人耳目。至於他莊左這個龍橋護持官,若這個時候落跑,少說是瀆職,再叫別有用心的人搬弄、講作畏罪潛逃也不為過。
“榮實不在,我們已經瞎了一半;沒有莊左,又聾一半。想看我們落到如此境況的人,可是數不勝數。”榮實乃國師名諱,戚左使與他親近,卻不恭敬。
“真兇不抓到一天,莊師兄的無妄之災便多遭一天……可當真能主持公道的人……”蔡環欲言又止,一雙冰鑿的細眼也融出些許無力,“如果國師大人還在的話……”
戚左使偷偷偏過頭,藏起幾度湧上的神傷。
“清平軍的細作呢?他有沒有說什麼。”船艙裡的人連葛嵐的最後一點面子也不留,直將他從受人尊敬的特使貶到人人喊打的細作。
“盡都是些廢話。”戚左使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或許還有許多不屑,一併包含在“廢話”二字中了。
“但不管怎麼樣,他是龍橋天道寺唯一的倖存者,不會沒用的。”
若是葛嵐能聽到這句話,許也不會再那樣擔驚受怕。
“我把他扔在貨艙了,”一經提醒,東子盡職盡責地彙報道,“這會兒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