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寺遍佈大小市鎮,是求神拜佛的寺院,也是大小事務居中仲裁之所。金頂、武綏、九寸崖是帝國的三顆心臟;金頂有血脈,武綏有刀兵,天道寺便是寸崖大國師的枝葉毛細。葛嵐所見披金銀衣錦緞的花哨兵士,便是太微國威名遠播的國教護持——只是沒能遠到市洲諸邦,那裡的天道修士,還都是衣布衣穿草鞋的。
葛嵐知道這些,要等到數月之後與莊左再會,兩人坦誠相見的時候了。
……
話回當下,沉默的使者在天道寺的客房裡住過一晚,醒時竟舒服地叫出了聲。沒想到遠在太微,還能睡到塞西出產的彈簧軟床,這天道寺裡的吃穿用度,比外頭少說高出三重天地。如果做這天軍使者當真是晏歸那位明公的安排,這份差事倒也不賴。
少頃,一個羊鼻子的僕人為使者換上體面的衣裳:通體雪白的絨面長袍帶一頂鵝頸高帽,扣上三尖火紋護心鏡帶兩掛鳥首肩甲。長袍帶甲雖說沒有半點實戰的用處,但一眼看去,確是頂威風的。
臥房內的裝潢不算奢華,灰撲撲的水曲柳寡淡中透露著氣度,與護持們斑斕龍蝦似的戰甲展現出截然不同的審美意趣。
葛嵐撥開五彩繩編的流蘇穗子,走出門去。
門外是一方小院,中央種一棵老榆樹,枝梢上才冒出新芽,尚顯禿楞,早開的連翹簇在它腳底,像孫兒孫女擁在老太公的膝前。
穿過小院,便是一道一人半高的矮牆,颳了鵝黃色的漆,頂上蓋寶藍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明豔得很。牆當中開一道月洞門,圓圈裡芭蕉楊柳各佔一角,遮掩著更遠處的魚池、假山、石板橋。
如若不被這幽苑香徑迷住,穿過它,便是環繞中庭的遊廊——可惜葛嵐最禁不住的,便是一腔無人賞識的詩心畫意。此情此景,此情此景,柳……柳風撓柳……湯紹恩那首詞如何唱來著。
一邊搜腸刮肚想著,葛嵐踱到柳樹下,捉出根柳條,擼了一把葉子,自以為風雅地撒進池子裡,騙到一群鯉魚游過來爭搶。
“拈花入池中,碎鏡攪金銀。”
詩句脫口而出,卻又記不起是誰人所作了。
葛嵐在回想中晃晃腦袋,灑脫、灑脫,他提醒自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樹楊柳、一池鯉魚,古今騷人共吟,何苦尋章摘句、引經據典,徒以自擾。
池子裡,丹頂雪白身的一條正搶到一片,大口連水帶空氣吞下,接一記猛擺尾,濺起許多水花,隨即掉頭遁去——半截覺出異樣,先是難以置信地吞吐過好幾遍,才終於死心,用一口失望帶憤憤的水流將葉片送出嘴去,興味索然地遊開了。
黑底紅斑的、白底黑斑的、金鱗的、三色的,沒有哪一條展露出更深的慧根。柳葉在魚嘴裡三進三出,也染上池水的幽深,幾沉幾浮間融進了水裡。
“……清平軍就遣這樣一個無名小輩來?”
葛嵐趴在橋欄杆上,正叫魚兒們逗得發笑,突然聽到大約是往中庭的方向,有誰在大發脾氣。
“清平軍的賈文詔賈軍師說雷、地兩部的人在白鶴橋遇難了。”回話的是莊左。
“那他自己怎麼不來?”
葛嵐摸著欄杆往中走,透過斑駁樹影,望見遊廊裡錦衣閃耀的護持官正與一位石青色官服的老爺同行。
“‘軍師不離陣前’,他見過火部特使便往邲州去了。”護持官有意領前半步,既有引路的意思,又像在攔著官老爺不要動怒。
“那還休個屁的戰!”
但那人還是繞開護持官,氣沖沖地踏步走了。
原來昨日給予葛嵐三枚印章的白衣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乘龍帝師賈文詔,此人西辭金頂,東渡浚河,入清平軍帳下的訊息也算一時要聞,難怪他揶揄葛嵐不諳神州時局了。
葛嵐沒有驚擾二人,而是在花園裡又消磨許久,最後繞路從側門出到街上,想到自己一沒求人打聽,二沒遭人懷疑,終於像樣地探到點訊息,須得買碗酒犒賞下;更要緊的是去取這月份的解藥,密報初四日便寄去了,解藥到前日就該取,若再不服下……
前腳才邁出門檻,兩柄鳥嘴長戟便橫在他身前。
“和會茲事體大,閣下身負重任,還請留步寺中,靜待明日會成。”
其中一位守門的護持側過身子,對著葛嵐微一鞠躬。
“好不容易來趟龍橋,我就上街面上尋點風味嚐嚐,閣下也不放行?”
葛嵐伸出一隻手,示意滿街的美食風物。但好心的守衛告訴他只管吩咐下人便是,特使一時尷尬,再想不出個託辭,竟乖乖地回了院裡。
想來龍橋市集也無甚樂事可尋,先前護持兵領他來這天道寺一路,葛嵐已領略過帝國東部邊城的風貌。浚河經西北的野地群山一路奔襲,到此處已經滅了氣勢,雖說不及下游的千里紜川一般平闊豐美,依山傍水、馬壯羊肥的安樂景象也怪惹人憐惜。
葛嵐把探索的心平復下來,肚子倒真是餓了。他穿過西門內的入戶小院,那石板鋪在白沙面上,就像沒在糖粉裡的年糕片,就著兩旁的箬竹叢,本是禪意十足的景緻叫他想得口舌生津。
回到住處,已不見早上為葛嵐更衣的羊鼻子侍女,倒是房門口立了兩個花枝招展的國教護持。原來特使的門前已經按規制掛上了清平天軍的烈日三星旗,左右的圍欄上則是按紅、黑、黃、青、白、紫的順序綁著條形彩旗:紅的是三尖火紋,黑的是交吻對鯉,黃的是四方奔馬,青的是虯龍老樹,白的是五角金星,紫的是三叉霹靂,所示正乃清平天軍火、龍、地、歲、氣、雷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