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三號樓二十層之上是大片的黑暗區域,而三號樓的二十五層大概和四號樓的二十五層一樣,是完全的黑暗區域。我不曾上過宜相人民醫院的樓頂,話說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歲月中我上過樓頂的次數屈指可數。倒不是我害怕高——好吧,我確實有輕微恐高,因而總有人嘲笑我怯懦連樓頂都不敢去。其實,事實相反。
我曾經一個人站在樓頂俯瞰大地。位於邊緣,我伸展雙手感受風的力量,感受太陽的普照。當然,有欄杆,不然傻瓜才會呆在樓頂邊沿。地上的風景固然美麗,但有一瞬間我仰望藍天突然產生想要躍入雲中的衝動。那時的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這世界上存在神明,自然不相信九天之上會有空中庭院這種虛構的東西。倘若真有天堂,我一定無法前往——想去的地方是天國,不過縱身一跳的人都會去地獄。於我來說,無論我跳不跳,神明所在的國度容不下我,所以何必逞一時之快,反正我已經握有地獄的通行證。
三號樓的頂樓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踏入這等區域,眼明的人自然而然會產生恐懼。這時候,隨身攜帶一個手電筒很重要。儘管使用手電筒只能看清一塊區域,不過至少不會走個幾步就玩完。像我這種自己就能迸發火焰的怪物不需要手電筒,礙事。而且,有時候擁有光明反而會令人更加恐懼,心生“光明失去怎麼辦”的問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是無法體會到這種恐懼的吧,能夠有所感觸的也只有平民了。曾經的我是深有體會的,可是現在擁有幽炎的我沒法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失去光明,對我來說就意味著死亡。恐懼的東西還是有的,但若我不能消滅掉身處黑暗之中的邪物,恐懼必然會成為悔恨。感受悔恨比感受恐懼,更令我生不如死。
“易佳和同學,別來無恙。幾小時不見,當屬刮目相看啊。”黑暗與黑影很配。
“這麼快就幾小時,你這混蛋不會又暗自減少我們的時間?”
黑影沉默。
“怎麼了,黑影混蛋,莫不是我的口氣衝,就不回答我吧?”我朝黑暗中不知具體位置的黑影冷笑道。
“惡……衰弱……”站在我邊上的改造屍說。
“原來如此,”我衝黑影說道,“和杜明醫生分離後,你的力量衰退了吧?”電視中的橋段,惡靈附身的宿主經過感化改邪歸正,惡靈的力量就會大大減弱。
“可惡的傢伙,沒想到你也在這裡……”黑影似乎十分氣憤。
改造屍是制約邪惡力量的光明力量。我想,黑影存在於病棟中的目的就是致使生者墮入絕望,所以對於黑影來說,我邊上給予生者希望的改造屍是它的死敵。
“沒錯,我和改造屍大哥是來消滅你的。”
“消滅我,為什麼?”黑暗中的黑影難道是因為脫離了杜明而變傻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你是病棟中的邪惡力量,作惡多端,迫害無辜生命,死有餘辜。”
黑影沉默片刻,而後我聽見熟悉的哈哈大笑。
樓頂邊緣不知何時設定好的照明燈一盞盞開啟,整個樓頂頓時明亮。黑影飄浮於樓頂中央的半空中,好似一團人形霧氣。以怪物這個詞形容黑影不恰當,倒不如說它是惡靈一類的東西。說到底,黑影究竟是什麼東西?
彷彿看穿我的心思,黑影說道:“易佳和同學還是初次看到我的這番樣態吧。見你一臉驚愕的樣子,你一定不明白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說實話,我本就是沒有實體的東西,說是精神體也不為過。”
“這麼說來,你之前和我說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是杜明醫生的人格,而是操縱杜明醫生犯下一件件不可饒恕之事的主謀。”
黑影大笑,對我說:“易佳和同學,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慧的人,現在看來倒也不過如此。我是誰?我是病棟中的任何一個人,是杜明,是夏梨,是王良,是張健,也同樣是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黑影合掌,對我說:“我產生自人類的念想中,是人類意志的集合體。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是邪惡力量,我為何要長期受制於病棟的力量之下?不是我不肯脫離病棟的束縛也不是病棟的力量強大壓制住我。我和病棟本為一體,但從本質上來說,我又是人類的一部分。因此,我是介乎於這個異空間與人類之間的存在。”
“難道你不是與光明敵對的黑暗?”
“從現在的情況來講,在你們眼中的我毫無疑問是屬於黑暗的那一面。不過,黑暗和光明究竟是怎麼區分的呢?在我的眼中,你們又何嘗不是屬於黑暗的那一面。”
我指向黑影對它說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不是我們殘害無辜,是你作惡多端。我的同學謝長歌,他有什麼錯,你為什麼要傷害他!”想起謝長歌的斷臂,我便火冒三丈。
黑影沒有表情,但我感覺它在嘲笑我:“易佳和同學,你對我一直有個誤區:你以為是我主動做的一切,但實際犯下這些事的人不是我,是杜明醫生。”
“推脫罪責的混蛋,像你這種人,不,是像你這種怪物,真是不得好死!”
黑影聽見我的怒罵沒有生氣,平平淡淡地說:“我說了,我是人類意志的集合。雖然不能說我是全人類意志的集合,但可以說我是病棟中的人們產生的念想。喜怒哀樂,人類有不同的情緒,我也有。”
黑影在半空中盤旋繼續說道:“我和杜明本是一體,現在不是了,這個是事實。本來也不是我控制住杜明——我和杜明醫生融為一體,我只不過遵從著他的意願來實施行動罷了。身為醫生,杜明時常會陷入自我質疑中。只是自我質疑,我是沒法和杜明融合的。關於這點,我無能為力。原來的杜明也是一個恪盡職守的人,我在這個病棟中是很少看到過這樣關心病人的醫生的。後來,在醫院領導和虛偽現實的逼迫下,杜明的精神逐漸潰敗。愧疚感持續折磨他,這樣的杜明產生輕生的想法。為了不使杜明自我毀滅,我就嘗試與他融合。當然,人類若拒絕我的存在,覺得我只是幻覺,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可是,杜明輕易地就接受我,與我融合。”
黑影停止盤旋朝向我說道:“我與杜明融合後,我和他就是一體。我是無法干涉杜明這個容器的,畢竟他就是我,而我就是他。於是,遵循‘連線所有世界,然後毀滅所有世界’這個意願,我,即杜明開始了一系列行動。”
“謝長歌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又為什麼要傷害他?”
“不是我們要傷害他,是謝長歌自己渴望自滅的。”
“什麼?”我對黑影的回答感到十分震驚。
“你以為我以他兄長的身份與他對話單純是為了摧殘他的心智?拜託,相比謝長歌,我更加看重的是你這個容器。謝長歌心存對其兄長的愧疚,如杜明心存對他未能拯救的病人產生的愧疚一般。兩者不同的是,謝長歌選擇逃避,以時間淡忘自己犯下的過錯,而杜明則選擇接受並破壞一切,以末日消滅自己犯下的罪孽。”
“你胡說,”我衝黑影喊道,“長歌他,始終記得自己對他親兄弟犯下的錯事。他和我說過,如果神明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拼盡全力拯救他的哥哥。”
黑影攤手說道:“或許吧。畢竟謝長歌的念想只是各種念想中的萬分之一。看見的事你能記住,但你也未必能記住瑣碎的小事吧?對我來說,謝長歌的念想就是小事。杜明的念想本也微不足道,可杜明渴望與我融合,我是無法拒絕的。”
黑影向我飛來幾米然後停住對我說道:“與他們相比,你的念想就不同了,簡直是極品。”
“什麼?”
黑影說道:“杜明因為夏梨就放棄一切,捨去自己的身體只為和夏梨永遠在一起——雖說杜明的身體早化作塵埃消失在病棟中——我也說了那是杜明自己的選擇,我是沒有權利干預的。”
“那是當然的。杜明醫生本性善良。善良的人心裡都有一架極易傾斜的天平,雖然受到邪惡慫恿他們就會傾向於邪惡,但只要有同樣善良的人為他們指點明路,天平就會傾向於正義的一方。堅守正義,天平就永不會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