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東南之外,便是茫茫大海。在海外極遠的地方,零散著漂浮著幾個小海島。在這番外之邦,窮僻之壤,本該是些不知禮的蠻民、未開化的土人兒,可這幾個海島之上的百姓,除了吃食之外,裝束禮儀、舉止言行卻與中土並無多大差異。
在這幾個小海島的最西北處,是其中一座較大的海島,這裡李唐風俗尤甚。男子若不下海,所穿多是圓領袍衫,女子多是短衫襦裙。這海島有個名字叫作“小龍鬚島”,島主是漢姓,姓張名思歸。這張家世代都是“小龍鬚島”的島主,家族裡面有代代相傳的武功,高深莫測。島上還有許多堅船利器,所以臨近諸島盡皆對其臣服,已有百年之久。可到了張思歸子女這一代,張家嫡系一脈便只有一個女兒了。
這“小龍鬚島”上蓋有許多精緻的屋舍,還有堅固的城郭,城外海濱都駐有兵士,好比漢家城池。島主所居之地,在島的正中,那裡石木交錯的高閣足足起了三層。
其中最上層右邊的一間,與別間略有不同。這間屋子裝飾十分精巧,鏤空的窗子雕成了鸞鳳模樣,還遮有綠紗,像是一間女子的閨房。只是在這女子閨房之中,並沒有什麼綠綺紫帶,胭脂水粉,就連鏡子也不是那菱花鏡,枕頭也不是那繡花枕。非但如此,倒是光禿禿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張畫弓,懸著一把寶刀。就連這閨閣裡的女子也不施粉黛,長眉臥蠶,瓊鼻凝脂,卻有一番與眾不同的天然風韻。這女子二十歲左右,身材高挑,削肩細腰,因為穿著緊湊的衣褲,除了一股英氣外,還襯托得她的骨肉姿態十分窈窕。
她此刻正獨自坐在一張杉木椅子上喃喃自語,聲音帶有幾分哀怨:“我怎麼能甘心在這裡做個待嫁千金小娘子?即便不能如花木蘭那般替父從軍,能做個身懷絕技的聶隱娘也是極好的呀。”
這女子還在愣愣出神,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一個十五六歲、丫鬟打扮的女孩兒推門而入,急道:“淑靜小姐,不好了,那陳家來人迎親了!”
這女子聞言便斥道:“箭囊,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淑靜小姐,不要叫我淑靜小姐,要叫我風塵女俠!”
那丫鬟原本叫做“捧硯”,張島主原本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做個知書達理、精通詩畫的千金,誰料她不愛筆墨愛弓馬,正如“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裡曾經與畫眉”一般。還把她的名字私自改作“張風塵”,就連她貼身丫鬟的名字都給改了,還吹噓道:“古人有智囊,我有箭囊,正所謂不分伯仲,各具所長。”
那被叫作箭囊的丫鬟只得無奈改口道:“那……風塵女俠,現在該怎麼辦?”
張風塵哼道:“這該死的陳家混蛋,仗著他父親認識我父親,便想娶我,真是做夢!”
這箭囊自幼跟著她長大,情同姐妹,也是心有不甘:“可是島主早已經應下了這門親事,連聘禮都收過了。唉,只怕你今天只得遠嫁到中土了。”
張風塵心中已有計較,說道:“女俠我才不管這些,我呀只想去闖蕩江湖,做一個遊俠。也好,也好,就藉著他陳家的大船送我一程吧!”
箭囊擔憂道:“風塵女俠這是答應遠嫁了?”
張風塵邪魅一笑:“不錯,只不過等到了中土,我們還要再逃出陳家才行。”
箭囊聞言背脊一涼:“啊!我們……我也要去麼?”
張風塵橫目嗔道:“你可是我陪嫁的丫鬟,當然要去了,難道你讓我獨自一個人陷身虎穴不成? ”
箭囊曉得她的脾氣,不敢回嘴。
此時屋子外面早已是敲鑼震鼓,一片迎娶之勢。只聽得一個男聲高吟“催妝詩”,聲音中雄渾內力崩發,壓過雜聲,清楚地響徹整個海島:“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臺前別作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
箭囊聽罷,趕忙幫張風塵上了妝,換上早已備好的嫁衣,再收拾衣物,好在首飾珠玉之類的不必了。張風塵一身紅嫁衣,加上鳳冠霞帔,更顯露出她的一段嫵媚韻致。
張風塵要嫁的是江南道溫州陳家的二公子,據說倒也是個文武雙全的少年才俊。單這次來迎親就帶了十餘條快船,百餘名壯丁,氣派十足。“小龍鬚島”更是傾盡一島之物力,送別島主千金。
待到迎親船隊出了海,張風塵心中喜道:“平常這‘小龍鬚島’海禁森嚴,想要出海可是千難萬難,沒想到今天這麼容易就出去了!”
張風塵到底是年少不經世事,只想著出海遊蕩,雖是遠嫁,並沒有悲秋傷春之意。她卻不知這一嫁可能終其一生也未必能再見著她的雙親了。
張思歸送別女兒之後,望著一條條快船向西北而去,強忍著不捨,心中無盡落寞,嘆道:“張家一族,流離在海外已有二百餘年。我輩子弟始終心念故土,今日把淑靜嫁回大唐,也算是了了祖宗不能歸鄉之憾。只是,苦了她了。”
從“小龍鬚島”到大唐溫州,少說也有幾千裡。好在陳家財力雄厚,這十餘條船都是經過精良改制的“千里船”。
這“千里船”是南齊祖沖之首創。祖沖之智力超群,擅能改制器械,他效仿諸葛亮造出的木牛流馬,便造了這江上快船。經過幾百年的改良,船上都裝有船帆,合風力械勁為一,藉著這東南長風,一日一夜竟能駛出六七百里!不過一旬,迎親船隊便抵達了溫州渡口。
只不過等到下船換轎子的時候,陳家人才發現船裡只有箭囊一個丫鬟,並沒有新婦子張風塵的蹤影。
張風塵自幼習武,手腳迅捷,輕功不凡,再加上陳家沒人防備,她便輕易地逃了出去。如今她逃婚已有月餘,自打她到了中土,聽聞最多的便是王仙芝、尚君長造反的事了。張風塵雖說要闖蕩江湖,卻不知所去,心道:“既然那尚君長文武全才,風度翩翩,好歹去見上一見才好。”
她初到中土,人地兩生。好在她的盤纏足夠,於是騎馬登舟,一路上尋南問北,勉強到了中原一帶。
張風塵幾經兜轉,好不容易流連在濮州附近,卻已是五月時節。她見這裡時常有三五成群抑或幾十人結伴的江湖人士出沒,心中暗忖:“中原到底與別處不同,武林高手竟是隨處可見。”她正想著怎麼去鄄城去找尚君長,卻在周邊州縣接連看到了一樣的通緝告示。這告示不是朝廷所貼,也不是草軍佈下,卻是摩尼教的懸賞。
張風塵仔細看了上面文字,心中遲疑:“這摩尼教不是遠在西方崑崙山麼,怎麼在中原諸州抓人?喔,應是那人逃到了中原,摩尼教也就派了很多高手追來了。”
張風塵似乎是被自己說服了,又似乎是被自己的機智打動了,她又看了看畫像,讚道:“嗯,這畫上人像,雖然沒有傳言中尚君長那般風采,倒也有幾分膽氣嘛!敢得罪摩尼教,不錯,不錯!”
張風塵東摸西拐,總算到了濮州。她正自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只聽得後面有人連呼:“陳夫人!陳夫人慢走!”
張風塵並未在意,直到有四個家奴模樣的灰衣大漢攔在她面前,氣喘吁吁道:“還請陳夫人跟我們回去罷。”
張風塵這才明白了他們口中的“陳夫人”原來指得是她。她心中暗呼不妙:“這陳家也忒厲害,我跑了這麼遠竟然還能找到我,實在令人煩愁!”
她一邊嘟囔著一邊從右邊的馬鞍袋裡掣出寶刀,那柄刀寬約兩寸,長卻不過兩尺有餘,渾然不似女子兵刃。只見寒光乍現,張風塵揮手一刀虛砍下去,卻是刀刃一顫,分別劈向四人。她原以為這一招“韓信夜點兵”,足以迫開四人。不料那四人雖是家奴,武功卻都不弱,四人輕鬆避開這一刀,同時變換身位,反將她圍在垓心。
張風塵一刀落空,心上動怒,猛地用力將刀背拍向馬臀。那馬吃驚,長嘶一聲,嗖地一下躥了出去。那馬跑得突然,前面那個家奴不曾料到,遮攔不住,只得連忙避開。四人見狀便只得在後面縱開身形追了上去。
張風塵見了邪笑一聲:“呀,竟是不知死的奴才,看本女俠教訓你們!”她便故意放慢了腳力,又從左邊的馬鞍袋裡取出畫弓,搭箭引弦,就在馬背上扭身射了一箭出去,正中當頭一個家奴的髮髻,那家奴被這一箭射得頭髮掉了一地,肝膽須臾盡碎,便不敢再追。張風塵在馬上變換著姿勢,再連射三箭,都中了那些家奴的髮髻,令他們不敢再追,這才釋懷一笑,揚長而去。
雖然輕易地便擺平了這幾個陳家的家奴,張風塵心裡卻明白,這陳家在江湖中立足了幾百年,其中高人只怕多如牛毛。她擔心會有陳家的高手來尋她,一路上不敢耽擱停留,策馬飛奔,直去鄄城。
張風塵見這條大道上人馬稀疏,便只顧趕路。不料忽覺肩膀上一痛,後面傳來一聲“啊呀”。張風塵急忙扯住韁繩,回頭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匹灰色劣馬上坐一個青衣少年,那少年一手捂著耳朵,面露疼痛之色,地上還提溜打滾著一個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