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夏四月二十八,酉時六刻。
麟遊縣萬年宮,隋唐避暑聖地,始建於隋文帝,初命名仁壽宮。東障童山,西臨鳳凰,南有石臼,北依碧城。萬迭青山但一川,一川是杜水之陽,天台山突兀川中。
萬年宮的內城,圍著天台山修建,石骨稜稜松柏滿,三伏天涼如清秋。不過搞笑的是,外表風光無限,地基罪惡滔天。當年建造此宮,累死民夫萬餘,屍體填入坑中,蓋土築為平地。
宮雖名曰仁壽,實則是萬人坑,以人命為代價,建造統治者玩物。到了太宗朝,改名九成宮,意指九重高大。李九登基後,改名萬年宮,意指頤和萬壽。
無論怎麼改名,寓意多麼美好,本質不會變的。俗話說的好,扒茅房蓋高樓,老底兒是臭的。宮內殿閣遍佈,聚杜水成西海,有大寶殿、丹霄殿,御容殿、排雲殿等等。
山頂的排雲殿,是皇帝的寢殿,建於柏叢之間。靜謐的殿堂裡,寬大的御床上,李九閉目平躺。他來麟遊不久,就感染了風寒,導致風疾復發。臥床到如今,調理兩個月,勉強恢復生氣。
榻前擺著書案,左右兩摞奏疏,媚娘端坐案後。明亮的燈光下,批閱有條不紊,已然得心應手。她現在的行為,就是個女秘書。李九真是享受,有事秘書幹,沒事幹秘書,人生巔峰嘛。
批完放去右邊,開啟左邊新的,柳眉漸漸蹙起。拿著奏疏起身,款款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呼喚:“陛下睡了嗎,妾身有事報。衛州長史上疏,關於衛州刺史,需您親自處理。”
李九緩緩睜眼,見她身心俱疲,柔聲安慰道:“媚娘不要擔心,武康不是稚子,不會有事的。漱玉和元姊病逝,突聞雙重噩耗,想不開也正常,過段時間就好了。那個衛州刺史,是十四叔父吧,發生了什麼事?”
媚娘不禁嘆氣,情緒很是低落,距離康郎失蹤,已經過去五天。他跑出家門時,瘋瘋癲癲的,不知去了哪裡。婺營全體出動,配合左奉辰衛,搜尋方圓五十里,還是不見蹤跡。
馬上年逾而立,還是小孩脾氣,太不讓人省心。那些婺營親衛,包括左奉辰衛,都是酒囊飯袋。那麼大的活人,莫名其妙消失,還找不到線索,幹什麼吃的呀?
勉強收攏擔憂,強顏歡笑道:“衛州長史奏曰,龍朔元年九月,刺史臥病在床。本月壬子辰時,使持節、衛州刺史,道王元慶薨逝,享年四十一歲。人死不能復生,陛下身體抱恙,切莫太過悲傷。”
李九搖頭嘆息:“早在今年正月,太醫署彙報了,他已藥石無靈。王叔外歷六州,也是盡忠職守,喪事循舊禮吧。追贈他為司徒,益州大都督,陪葬於獻陵。媚娘仔細想想,授予什麼諡號?”
獻陵葬著李淵,李元慶是十六子,自然陪葬其中。媚娘考慮片刻,說出心中想法:“素聞道王至孝,母劉婕妤薨逝,他曾上疏陛下,請求親修母墓。陛下安慰他,並沒有允許,妾身竊以為,孝可為諡號。”
李九深以為然,示意就這麼做,媚娘又奏道:“本月丙午日,原魏州刺史,郇公韋孝協,坐贓被賜死。司宗卿李博乂,聯合六臣上疏:其伯父韋良戰死,孝協也無兄弟,恐怕韋家絕嗣,請求法外開恩。”
司宗卿李博乂,是李淵的親侄,被封為隴西王。殿內開始寂靜,李九有些糾結,開始閉目沉思。媚娘又想武康,他最愛的吃食,揚州阿膠獅子頭,就是韋家發明的。
約莫半刻鐘,媚娘小聲吹風:“康郎說過,親王犯法,與庶同罪。博乂貪得無厭,家有妾室數百,皆衣綾羅綢緞,每餐必有粱肉。孝協與博乂,恐怕有糾葛,妾以為不可。再者說來,孝協有子,談何絕嗣?”
李九嗤之以鼻,以武康的城府,不會說這種話。他應該明白,無論哪朝律法,都只約束平民。沉吟片刻,淡淡說道:“畫一之法,不以親疏異制;苟害百姓,雖皇太子亦不赦。孝協有一子,何憂乏祀乎?”
意思不言而喻,責令郇國公韋孝協,別找人求情了,儘快奉詔自盡。李九喝完藥湯,輕撫嬌嫩柔荑,色眯眯的說:“剩餘的奏疏,如果沒大事,你全權處理。我有些睏乏,早些過來侍寢。”
媚娘輕翻白眼,給他蓋好薄背,端著湯碗離開。轉身又是惆悵,康郎杳無音信,哪有心情溫存。端坐在書案後,快速批閱奏疏,不知過了多久,只剩兩份未閱。
揉揉太陽穴,拿起上面的,突然瞠目結舌。彷彿見鬼似的,胸脯劇烈起伏。良久深吸口氣,強壓心中波濤,逐字逐句閱讀。八字眉凝疙瘩,滿臉哀痛惋惜,殺千刀的弟弟,你糊塗透頂啊。
擅闖皇家昭陵,罪名可大可小,若是聖人追究,可能丟官罷職,可能遭受流刑。咋就不長心呀,拿命拼來的官,這樣棄如敝履。越想越生氣,貝齒輕咬朱唇,偷看躺著的聖人,尋求解決良策。
忽然想到什麼,快速拿起奏疏,查閱開篇日期。鳳眼閃出厲色,四天前的奏疏,今日上達天聽,陰謀意味很濃。聖人曾經規定,奏疏經東西臺,必須三天之內,呈內殿聖書房。 趙道興的奏疏,被故意拖延了,有人居心叵測。媚娘快速回憶,俏臉沁出怒色,那日值班的宰相,是西臺侍郎上官儀,西臺右相劉祥道。他們押下奏疏,是想爭取時間,聯絡更多的人,彈劾康郎闖陵。
強迫自己鎮定,保持平和心態,發現新的異常。剛才處理的奏疏,都是兩天之內,這份放在最後,也是故意為之。不是那倆宰相,就是送疏的宦官,也是拖延時間。
本來呈奏疏的,是心腹宦官李德官,他去尋找康郎了。現在執勤的,是宦官王伏勝,康郎早就提醒,這狗奴有危險。可我沒法動他,他是聖人心腹,也是內侍頭目。
照此情形看來,王伏勝勾結的外臣,極可能是上官儀。因為婚書的事,他和康郎結怨,也和武家結仇。媚娘輕輕搖頭,沒心情想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應對彈劾,如何開脫罪名。
緩緩伸出右手,指肚輕敲書案,有節奏如彈琴。彈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聖人,對此有何態度。指肚不經意間,碰觸最後的詔書,中斷她的思路。
隨意拿在手中,草草的看幾眼,登時瞠目結舌。臉上焦急更甚,牙關咬的更緊,若非場合不對,真想跳腳大罵。我的親弟弟啊,就是個大傻蛋。四天滴米未進,你想幹什麼呀,為新城殉情嗎?
再也安耐不住,起身來到床邊,看著李九的臉,驀的如遭雷擊。整個人痴呆了,心情十分複雜,康郎的城府太深。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對敵心狠手辣,對自己也下狠手。
他的待人接物,九分真一分假,只要與他交往,你會坦誠相待。而他藏的那分假,令人防不勝防,對於外人來說,就是致命毒藥。不禁感到慶幸,因為心裡清楚,他對我不摻假。
心思電轉間,想到那種可能,終於放心了。見聖人睜眼,只錯愕半秒,眼淚嘩的下來。撲通跪在床前,手扶床簷大哭:“妾身管教不嚴,妾身有罪啊,求陛下懲罰...”
哭的稀里嘩啦,李九懵逼當場,怎麼了這是。剛才迷糊間,感覺床邊有人,是媚娘魂不守舍。好端端哭什麼,趕緊起身下床,雙手攙扶著:“媚娘何罪之有,快快起來說話。”
媚娘依舊哭訴:“金吾將軍趙道興,四天前派人上奏,康郎擅闖昭陵,拜祭新城墓殿。妾身管教無方,致其闖下大禍。陛下若要處罰,妾身願意承擔,求陛下開恩呀...”
哭聲撕心裂肺,李九紅了眼眶,拉她坐在床邊,和顏悅色道:“武康給我印象,身軀如同鐵打,意志堅若磐石。萬里徵西域,漠北伐鐵勒,隻身渡遼海,從不知道疲倦。”
說到這裡,搖頭嘆息:“只是想不到,他對吾妹漱玉,用情如此深重。聽聞薨逝噩耗,竟昏厥在當場。像得了失心瘋,跑去昭陵拜祭,甚至忘記申請。他情真意切,我豈能處罰,媚娘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