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隊伍簡單地做了一下調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雙手捆縛住,又繼續前進。這次張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後,他們一個嬌貴,一個虛弱,正好都走不快,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聲抱怨,張小敬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這條複道,並非一成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複道,會發現它身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繫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後,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嬌喘不已。天子想要過來撫慰,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望著那一線漆黑的天空。
張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著石壁,輕輕閉著眼睛。整整一天,他的體力消耗太大,現在只是勉強能走路而已。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儘快恢復元氣,以備接下來可能的劇戰。
忽然,一個女子的低聲鑽入耳朵:張小敬,你其實是好人,你會救我們,對嗎?張小敬的心裡一緊,睜開獨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圓臉,眼下淚痕猶在。她的右手繼續揉著腳踝。蚍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並未生疑。
為什麼這麼說?張小敬壓低聲音反問道。
我相信檀棋。
張小敬一怔,隨即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可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不過你相信她,與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歡的男人,不會是壞人。
呃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和檀棋之間其實沒什麼。戀愛中的女人,和戀愛中的男人,我都見過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張小敬有些無奈,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這女人還饒有興趣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太真見這個凶神惡煞的傢伙居然露出尷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麼做一定別有用意。
所以你剛才那番表現,只是讓蚍蜉放鬆警惕的演戲?張小敬反問。
不,從殿頂滑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真的快崩潰了。但比起即將要失去的富貴生活,我寧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背棄了丈夫的坤道,若再離開了天子的寵愛,什麼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個可能,讓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緩慢轉動脖頸,雙目看著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過我幫忙,救了你一命,現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這個人情還掉。說這話時,太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堅毅的神態,和剛才那個嬌氣軟弱的女子判若兩人。張小敬的獨眼注視著她,目光變得認真起來。
好吧,你猜得沒錯,我是來救人的。張小敬終於承認。
太真鬆了一口氣,用手指把淚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這樣一位忠臣,聖人會很欣慰的。
忠臣?張小敬嗤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忠臣,也不是為天子盡忠才來。我對那些沒興趣。
這個回答讓太真很驚訝,不是為皇帝盡忠?那他到底為什麼做這些事?可這時蚍蜉恰好溜達過來,兩個人都閉上了嘴,把臉轉開。
蚍蜉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又迴轉過去。天子反剪著雙手,焦慮地踱著步子,蕭規還沒回來。可惜的是,即使只有這一個蚍蜉,張小敬還是打不過,他現在的體粱能勉強維持講話和走路而已。
面對太真意外的發言,張小敬發現自己必須修正一下計劃。原本他只把太真當成一個可以給蕭規增加麻煩的花瓶,但她比想象中要冷靜得多,說不定可以幫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頭,再度把頭轉向太真,壓低聲音道: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沒有力氣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長的事太真說。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歡的事。
沒過多久,蕭規從黑暗中迴轉過來,面帶喜色。他比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上路,於是這一行人又繼續沿著夾城複道向南而行。
這次沒走多久,蕭規就讓隊伍停下來。前方是另外一個蹕口,不過這裡的左側還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磚砌套。不用說,套一定通往外郭東側城牆。
複道不可能從頭到尾全部封閉,它會留出一些上下城牆的階梯,以便輸送物資或應對緊急情況。蕭規剛才先行離開,就是去查探這一處階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這些套入口平時都有衛兵,防止有閒雜人員進入複道。可今天他們都被興慶宮的變故吸引過去了,這裡居然空無一人。
蕭規一揮手,所有人離開復道,沿著這條階梯緩緩爬上了城牆上頭。一登上城頭,環境立刻又變得喧囂熱鬧,把他們一下子拽回塵世長安。
張小敬環顧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長安城劃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城牆內側依然燈火通明,外側卻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眯起眼睛,看到在南邊遠蔥一棟高大的城門樓,那裡應該是延興門。據此估算一下距離,他們此時是在與靖恭坊平行的城牆上頭。
靖恭坊啊張小敬浮現出微微的苦笑。從這個高度,他能看到坊內有一片寬闊的黑暗,那是馬球場。幾個月前,他站在場地中央脅迫永王,然後丟下武器成為一個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終點,或是另一個。
想不到今日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點。張小敬彷彿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輪,正在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嘎嘎地轉動著。
我們從這裡下去。
蕭規的聲音打斷了張小敬的感慨。他走到了城牆外側,拍了拍身邊的一個好似井臺轆轤的木架子。這個木架構件比尋常轆轤要厚實很多,上頭纏著十幾圈粗大麻繩,叉架向城牆外伸出一截,吊著一個懸空的藤筐。在它附近,緊貼城牆邊緣的位置,還插著一杆號旗。不過因為沒什麼風,旗子耷拉在旗杆上。
長安法令嚴峻,入夜閉門,無敕不開。如果夜裡碰到緊急事情必須進城或出城,守軍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在城牆上裝一具縋架,繫上一個大藤筐,人或馬站在裡頭,用轆轤把他們吊上吊下。
這是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利用縋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加上城中大亂,沒人會注意到這段不起眼的城頭。蚍蜉可以從容脫離長安城的束縛,然後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眼看距離成夠差最後一步,連蕭規都有些沉不住氣。他對天子笑道:陛下,趁現在再看一眼您的長安吧,以後恐怕沒有機會見到了。天子冷哼一聲,背剪著雙手一言不發。他知道對這個窮兇極惡的渾蛋,說什麼都只會迎來更多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