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被郎中確定必死無疑的那日,是他十四歲的生辰。
他生來便體弱,家中貧困,父母日夜辛勞,才能勉強買得起那些昂貴的藥材,來吊著他的命。
不能受驚嚇,不能提重物,甚至連想要快跑幾步,都是奢望。
即便所有人對他都是笑臉相迎,人人皆道:“待過了年,我們阿衍就大好了。到那時你便能去書院,也能幫上家裡的忙了。”
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阿衍,今日你過生辰,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老郎中每次說話,雪白的鬍鬚便一顫一顫的,時常有小孩子去揪他的鬍鬚,他也也不惱,只是無奈的搖搖頭,而後緩聲道:“摸了我的鬍鬚,要活到九十九歲……”
江衍眨了眨眼睛,而後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鬍鬚,“老郎中,我真的能活到九十九歲嗎?”
“能的,我們阿衍這麼乖,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他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老郎中,你們不必哄我,我心裡都知道的。今日我偷偷溜出來,就是想問問您,我究竟還有多少日子?”
老郎中轉身沏了一杯熱茶,走到他身旁,“阿衍,你父母便是不願讓你擔憂,才刻意不說的。”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藥草香,江衍將熱茶捧在手中,垂眸道:“我知道,所以我來找您了。最近他們的態度有些不對勁,縱使您不說,我也知道,想必是沒有多久了。”
“老郎中,還請您讓我心安。”
屋外的雪逐漸大了,大片的雪花凝成了團兒,簌簌落在地上,傳來一陣細微的沙沙聲。
江衍謝過老郎中,裹著厚重的衣衫走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
腳上的鞋子雖不合腳,卻足夠溫暖,即便外層溼了個透,可仍舊沒有讓他感覺到寒冷。
“阿衍!你這是跑到哪兒去了。”
見他進門,房內的人便紛紛收了焦急的神色,走上前來替他揉了揉凍得通紅的手指與耳尖,“阿衍若是想出去,便挑個好日子吧。最近幾日都是下雪天,等雪化了,娘便陪你出去走走吧。”
中年男子從被褥下取出一個精緻的手爐來,塞到他懷裡,“阿衍喜歡畫畫,爹已去求了王大善人,他府中的梅樹近日也大開了,待雪停了,阿衍便能去畫上幾張梅花。”
凍紅的面色過了片刻便恢復正常,江衍抬起頭,對著一屋子的笑臉揚了揚嘴角,輕聲應道:“好。”
他十四歲生辰這晚,在陰沉了許久的夜空之中,忽地落下一顆極為明亮的星子。
“娘,又落了一顆星。”他躺在爹孃溫暖的懷抱裡,定定看著窗外,“又有哪個人,回到天上去了吧?”
女子粗糙卻溫暖的手掌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聲音低沉柔和,“是啊。不過我們阿衍,定能活到九十九歲的。”
這場大雪,整整落了三日。
王大善人一早便將所有的材料準備好,就連梅樹下的雪,都掃得乾乾淨淨。甚至在準備好的方桌四周,放上了兩盆無煙的炭火。
分明什麼都不必帶,可江衍臨走前,仍舊將自己那支用了許久,筆鋒都有些分叉的毛筆揣入了袖中。
上好的宣紙,上好的顏料,就連煨在火上的澄澈雞湯,都是他從未嘗過的人間美味。
他的身體已經十分脆弱了。
即便周遭擺上了兩個火盆,可他仍舊渾身打著冷戰,右手一抖,筆尖便在宣紙上落下一道奪目的猩紅。
“阿衍這是給我的?”
王大善人才過不惑之年,手中的紅梅圖筆法稚嫩,卻畫得極其認真,“好,那我就把它裱起來,等阿衍長大了,再來看看這幅紅梅圖。”
他的雙手在身後收緊,將那副畫毀了的圖緊緊握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