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掂著槍走到許一城面前,上下打量,褲腿上還帶著飛濺出來的血。海蘭珠低下頭去,死死抓住許一城胳膊,雙肩瑟瑟發抖。許一城一把將她扯開,嘴裡罵道:“沒見識的娘們兒!”然後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包美人兒香菸,給老農遞上一根。
老農也不客氣,叼著煙抽了幾口,點頭道:“嗯,地道。”他慢慢地吞雲吐霧,許一城在旁邊就候著,也不敢說話。
老農抽了半根兒,開口道:“知道為什麼我收拾了他,沒收拾你嗎?”許一城道:“知道,知道。他這個人,不地道。”老農眉頭一抬:“有點意思,怎麼不地道了?”許一城道:“我正在看您的東西,談妥了價兒,他非要往上抬,這是不義;把價抬上去了,我一爭,他又不要了,這是不信;最後您一糾纏,他不趁機壓價,反而給了錢就走,這是不智。正經收古董的,沒人這麼做買賣,這人每一步都沒走在點兒上,明顯就不是這行裡的人,心思不在這兒。”
“哦,那你說他心思在哪?”
“這在下就不知道了。”許一城又要給老農遞一根菸過去。老農眼睛一斜,沒接煙,猛地抓住許一城的手。許一城臉色一變,卻又不敢掙扎。老農嘿嘿笑道:“他那手上都是老繭,一看就是玩槍的老兵,以為帶塊金懷錶就能裝文明人了?哪像你這手細皮嫩肉的,才是摸著瓷器字畫出來的。”
許一城把手抽回來,賠笑道:“您抬舉,您抬舉。”老農突然眼睛一瞪,聲音又陰狠下去:“可這平安城是個窮地方,正經收古董的,一年也來不了一回。你跑來這兒等兔子,是不是心思也不在這上頭啊?嗯——”他故意拖了個長腔兒,看著許一城,只要一句話說錯了,他也不介意多費一顆子彈。
許一城笑道:“在下來這裡,自然是衝著錢來的。可這事能不能成,不在我,得看您成全不成全。”老農眉頭一挑,嘴巴咧開:“俺一個鄉下人,能成全個啥?”許一城道:“話說到這份兒上,再不知道您是誰,我這一雙招子乾脆自己廢了得啦,您說對不對?王團副?”
老農忽然哈哈大笑,把槍扔給旁邊的客棧掌櫃,拍了下許一城的肩膀,說:“你這人,有意思。”這人自然就是外號“惡諸葛”的王紹義。他幾乎沒有照片流傳,付貴在警察廳也只能找到幾段彼此矛盾的口供,一直到現在,許一城才發現是這麼一位瘦小乾枯的鄉下老漢,真是出乎意料。
王紹義道:“別怪老漢我招待不周,這年頭想來平安城打探訊息的奸細太多,不得不防。老漢我信不過別人,只好親自去試探。”他磨了磨後槽牙,發出尖利的聲音,似乎意猶未盡。許一城看了眼那瓷枕:“您這件東西選得好,不貴不賤,鑑別難易適中,是不是行里人,一試即出。”
“嘿,所以看著外行的古董商,那一定是奸細;就算不是,那也是手藝不熟,死了也活該。”王紹義說得理直氣壯。
這個王紹義果然警惕性十足,連一個收古董的住進來,都親自挑著糞擔子來試探。幸虧許一城是行中裡手,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會像那位不知哪兒派來的探子露了底,還不知會怎樣生不如死。
許一城心想著,衝王紹義一拱手:“這次在下前來平安城,其實是聽了點風聲,想在王團副這兒走點貨。只是苦於沒有門路,只好學姜太公在這兒先擺出架勢了。”從剛才的一番接觸,他知道王紹義這人心思狡詐,猜疑心極強,與其等他起疑,不如自己先承認。
王紹義淡淡道:“我這兒是正經八百的奉軍子弟,保境安民是職責所在,可不是做買賣用的,能有什麼貨?你從誰那兒聽說的?”許一城道:“毓彭。”王紹義似笑非笑:“哦,他呀,看來我有時間得進京去跟他聊聊。”
許一城也笑:“您不一定能見著他,我聽說毓彭讓宗室的人給逮住了,至今下落不明。”他這是告訴王紹義,你盜東陵的事,宗室已經知道了。這麼一說,是在不露痕跡地施加壓力。王紹義“哦”了一聲,似乎對這個漠不關心,又問道:“北京最近局勢如何?”
許一城搖搖頭,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亂套了,一天一個訊息。一會兒說張大帥要跑,一會兒說南邊已經打到城邊,一會兒又說要和談,沒人有個準主意。”王紹義道:“這麼亂了,你還有心思來收古董?”
“亂世收古董,盛世賣古董,咱賺的不就是這個錢嘛。”許一城樂呵呵地說著大實話。
王紹義一怔,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實在,哈哈大笑。許一城趁機拿出張片子,恭恭敬敬遞過去:“甭管有沒有貨,能見到王團副,那也是在下榮幸。鄙人許一城,就在客棧這兒候著,隨時聽您吩咐。”
“那你就等著吧。”
王紹義拈過名片,什麼承諾也沒做,轉身就走。他走到海蘭珠身旁的時候,停下腳步,對海蘭珠咧開大嘴:“小姑娘剛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錯,就是欠點火候,還得多磨鍊一下。”海蘭珠臉色“唰”地變了顏色,後退一步。王紹義呵呵一笑,伸出皺巴巴的指頭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來這平安城的,會讓這點血腥嚇到?”然後走出客棧,依舊挑起糞擔子,又變回了鄉下老漢的模樣,一步一晃悠地走了。
許一城和海蘭珠回到房間。一進屋,海蘭珠歪斜一下差點癱坐在地上,幸虧許一城一把扶起來。王紹義帶給她的壓力太大了,差點沒繃住。許一城道:“早叫你別來,你偏要逞強,現在走還來得及,我讓克武送你回去。”
海蘭珠咬著嘴唇:“我不回去!我得替我爹逮到盜墓賊!”許一城道:“這事毓方已經委託給我,你何必多此一舉。”海蘭珠搖頭:“不走,王紹義已經知道我了,現在我一走,他肯定起疑。”
她說的也有道理,許一城嘆了口氣,不再堅持。海蘭珠問接下來怎麼辦?許一城道:“咱們的來意王紹義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就只有等。別忘了,櫃檯上除了咱們的一共三隻金蟾,打死一隻,還有兩隻呢。”
過了一陣,付貴回來了。許一城問他怎樣,付貴道:“一出門就讓人綴上了,跟著我兜了整整一圈。”看來這平安城是外鬆內緊,看似鬆懈不堪,其實他們一進城就陷入了嚴密監視之中。
於是屋子裡又安靜了,這次感覺和剛才截然不同,如同陷入一個鳥籠子裡。王紹義到底是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拔毛還是放血挨宰還是別的什麼東西。許一城道:“他還是在試探咱們,如果這會兒沉不住氣,奪路而逃,那就是往死路上撞了。”
海蘭珠白了他一眼:“剛才還有人要把我攆走,照你這麼一說,那可真是自尋死路了。”許一城說不過她,只能苦笑著開啟報紙,繼續看起來。
整整一個下午,客棧外頭再沒什麼別的動靜,當然更沒有人來獻寶。到了晚上,許一城叫老闆送來幾樣小菜,跟其他幾個人胡亂吃了幾口。許一城一點不急,拿起本書來慢慢翻著看。海蘭珠卻有點心浮氣躁,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黃克武沉默寡言,只有付貴拆下手槍,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十點多,平安城關門閉戶,不見一點燈光,黑壓壓恍如酆都鬼城,連聲音都沒一點。屋子裡的諸人本來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聽到腳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聲,一步一步煞是詭異。很快一團昏黃燭光逼近門口,吱呀一聲,客棧掌櫃推開了房門,面無表情地說道:“幾位,帶上行李,請上路吧。”
這話說得陰氣森森,許一城問:“這是王團副的意思?”客棧掌櫃面無表情,說您不去也沒關係,我回稟就是。許一城衝其他幾個人使了個眼色,四人只好跟著過去,很快出了客棧,走上街道。
一行五個人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棧掌櫃提燈走在前頭,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們就被帶進了一處黑乎乎的建築。藉著燭光,許一城認出來了,原來這是平安城的城隍廟。
廟裡鬼氣森森,正中城隍老爺端坐,兩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個個泥塑面目猙獰。在城隍老爺頭頂還懸著塊褪色的匾額,上書“浩然正氣”四字,兩側楹聯“作事奸邪任爾焚香無益,居心正直見吾不拜何妨”,寫得不錯,只是此時看了,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他們沒等多一會兒,王紹義從城隍廟大殿後頭走出來,他換上一身戎裝,腰插盒子炮,周圍士兵如同鬼影環伺,手持長槍,面目僵硬。
“到時辰了,跟我去陰曹地府轉轉吧。”王紹義咧嘴笑了起來,一指許一城和海蘭珠。
黃克武和付貴也要跟上,卻被旁邊計程車兵把長槍一橫,攔住了。王紹義說咱們是去談買賣,這些拿刀拿槍的事就免了吧。兩個人對視一眼,這是故意要把他們分開啊,可是人家手裡有槍,稍有反抗就得橫屍當場。許一城拉住付貴,遞過一個無妨的眼神。如果王紹義要殺他們,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現在。付貴和黃克武沒辦法,只得跟著小頭目出去了。
他們走了以後,許一城上前一步,遞過一支菸去:“王團副,您說下陰曹地府,是什麼意思?”
王紹義接過煙說道:“你不是來找我做買賣麼?不下去怎麼談?”說完一伸手,請許一城往城隍廟後面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