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水軒綺夢
可卿嚇得花容失色,沒等他碰到,手已丟了湯匙,魚兒般地疾縮到桌底下去,心中怦怦直跳:“該死,他竟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亂來!”粉面飛起一抹紅暈,為掩羞澀,卻笑道:“真是饞嘴巴,為了一壺酒,竟連輩份也肯降了。”
地下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來,孫嬤嬤道:“他們兩個爺這麼想吃酒,少奶奶就寬一點兒吧。”
寶玉瞧著可卿,只覺其嫵媚絕倫,不禁痴了。
可卿道:“也罷,你們再去燙半壺來吧,賺了個便宜兒,我也拼著挨婆婆罵啦。”瞧見寶玉眼睛無禮,心裡惱了,風流本色不覺悄露,揹著眾人,美目睜得圓溜,直直地望著他。
寶玉潰不成軍,竟被她那勾魂攝魄的目光逼得低下頭去,心臟突突直跳,周身血氣翻騰,暗暗自傷道:“這麼一個妙人兒,怎麼偏偏成了我的侄媳婦!”
半壺酒很快又喝得精光,其中八九是給寶玉幹掉的,秦鍾餳著眼笑道:“只有這麼點了,寶叔怎麼還搶著吃呢。”
可卿柳眉微蹙,不為人知的悄嘆了一下,席罷竟不親送他們,只命眾丫環婆子扶了兩人,仍往自己屋裡歇去。
寶玉在床上躺了一會,突地坐了起來。
秦鐘關切道:“怎麼了?要吐麼?”
寶玉已翻身下床,道:“尿尿。”外衣也不穿,便推門出去。他喝了近壺的酒,發渴又飲多了幾碗雞湯,蓄了一肚子汁水,在廁裡痛快淋漓了一陣,方才出來,乜見月洞門那邊火紅一片,煞是好看,不覺信步過去,原來都中位於北地,秋天來得甚早,但見會芳園中紅葉翩翻,景色如畫,一時留連忘返。
瞧得前面一株白柳橫坡,十分得趣,便續往前游去,上了坡,又見一個清碧大池,四周種了許多青嫩垂柳,真謂清怡妙境。
正自賞心悅目,忽見那邊柳蔭裡蜿蜒出一條曲折竹橋來,跨水接到對岸的三間小軒,只覺別緻非常,便落坡上了竹橋,直走到那水軒前,抬頭看上懸的小額,楷書著“醉碧軒”三字,品嚼了片刻,步入軒中,但見三面臨水,北面卻有一堆危石疊成的假山,高高低低種了千百竿鳳尾竹,把紗窗都染得濃綠。
寶玉只覺五臟如洗,連讚道:“好地方好地方!”又見軒內建有小几竹榻,几上有泥爐茶具,榻上有竹枕軟氈,鋪設精雅,纖塵不染,心中更是喜歡,掇了只繡墩倚欄杆坐著,推開一扇紗窗探頭出去,原來軒頂植有薜荔藤蘿綸組紫絳等藤蔓,錯落有致地倒垂下來,幾遮了視窗,倍添蔭涼,不禁笑道:“會芳園我來過多少次,怎沒尋著這處神仙妙境?”迎面陣陣微風拂來,肚裡的酒也鬧了起來,只覺神餳目澀,便軟身躺下昏昏睡去……
可卿席罷,不知因何,心裡竟悶悶不樂起來,失魂落魄地在園中四下游蕩。
路過那隻百孽於端的鞦韆,遠遠地望著,居然不敢靠近前去,呆了半響,擰首走開,心海卻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那個人來:“口口聲聲答應要來瞧我,怎麼這許多天過去了,卻連個影子都不見!”她雖然仍以那顆觀花琳琅安慰自己,但心底深處已開始慢慢動搖:“小鐘兒說他府中姬妾無數,個個皆有花容月貌,而我不過是那殘花敗柳,又豈能真的讓他放在心上?”想到心痛處,幾把唇兒咬出血來。
可卿滿懷鬱結,長嘆短籲地想著念著,眼前忽又浮起了寶玉方才的神情,一時不覺痴了,走到竹橋上,踏到腐蝕處,發出“咯吱”一聲,這才猛然驚醒,不禁十分害怕:“我怎麼又想到這人身上去了?該死該死!”強行收斂心神,瞧瞧四周,原來已到了醉碧軒面邊的竹橋上,她素有午睡習慣,此際已微覺睏倦,心道:“軒中長年備有枕蓆,我便在此處胡亂打個盹罷。”
可卿懶懶地步入軒內,猛見竹榻上睡著個人,定睛一瞧,不是寶玉是誰。怔道:“他不是與小鐘兒去我房裡歇了麼,怎麼卻在這裡躺著?”忙轉身要走,又看他只穿一件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身上也沒蓋被子,心道:“好糊塗的人,這麼冷的天怕不一下子便凍著了。”
踟躊了半響,終鼓起勇氣,躡手躡足地走過去,悄悄從榻上拿起一條芙蓉氈,方欲幫他蓋上,忽一眼瞥見懸於他腰間的荷包,頓覺十分眼熟,心中一跳,湊近仔細瞧去,只見其上繡著一朵嬌豔欲滴的綠牡丹,針線功夫獨一無二,分明便是自己親手所做之物,賈蓉天天都貼身戴著的,不禁又驚又羞,略微一想,霎已明白了幾分,惱恨道:“想不到他絕情於斯,竟將此物胡亂送人!”剎那間按捺不住,遂一手摘了那隻荷包。
寶玉迷糊中只覺腰上一緊,伸手摸去,發覺已不見了荷包,張眼一瞧,矇矓見有個女人從前面走開,心中唬了一跳,平日裡常有清客小廝胡搶他身上的東西,原也不奇怪,只是那隻荷包裡藏著春風酥,見不得光的,慌忙從竹榻上跳起來,追過去拉住,叫道:“還我來。”
那人轉過身來,手藏背後,裝做不明道:“還你什麼?”
寶玉此時酒仍未退,見那人鮮豔嫵媚,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不正是曾經夢中會過的仙姬,心中大喜,連聲音都顫了:“仙子姐姐,真的是你麼?”
那人道:“什麼?”
寶玉一把抱住,續道:“那回夢中一別,我便日日夜夜都盼著再見到你哩,仙子姐姐,難道這又是在夢裡麼?”
可卿猛記起曾經的綺夢來,心裡驚疑不定:“難道他也做過同一個夢?”只覺匪夷所思,哪敢接著往下想。
寶玉跟她臉貼著臉,不住親暱廝磨,道:“仙子姐姐,怎麼不說話?你且教我個法子,好讓我也能去尋你。”
可卿渾身酥軟,心裡慌了,嚶聲道:“寶叔請莊重些,怎麼……怎麼輕薄人家!”
寶玉聞言大驚,退開上身一瞧,抱住的果然是可卿,頓如從九天之上跌回地面,慌忙放開她,燒著臉吶吶道:“我……我……”
可卿深深地吸了口氣,似嗔似嘲道:“你什麼?盡說些胡言亂語的,適才勸你們別喝太多,偏偏不愛聽,這會兒竟跑到這地方睡大覺來了,若是因此著了涼,不知多少人心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