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繡虎擔任國師百年,大驪朝廷不是一言堂。
就像陳山主在那霽色峰祖師堂,也不是一言堂。
司禮監掌印太監在殿外停步,一拱手,彎腰低著頭,恭送國師跨過門檻,單獨入殿議事。
目下這座大殿,可謂人心各異,暗流湧動,只因為從昨晚到天亮,幾乎就沒有能夠寬心睡個安穩覺的京官,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門戶,都在透過各種渠道打探、分享訊息,在那臨街大門口呼天搶地、如喪考妣者有之,先是幸災樂禍看熱鬧、緊接著熱鬧就登門找到自己的有之,戰戰兢兢守夜到天明依舊無事的官員、恍恍惚惚宛如道人渡劫者有之,家族緊急議事商量著如何將肥肉用穩妥方式吐出去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們碰頭一對賬,才曉得自己家族、或是親眷子弟們、旁支諸房原來掙了那麼多的神仙錢……巡城兵馬司披甲執銳的各級官吏騎卒,傾巢出動,他們別說去敲開這些豪門世族的大門,便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也被抓了不少。北衙,尤其是統領洪霽,一夜之間,簡直就成了大驪官場的瘟神,掃把星。
只說大驪京城之內,戶部尚書沐言下獄,禮部侍郎董湖主動引咎辭官,鴻臚寺卿晏永豐身體抱恙告假,少卿已經身在大理寺……而京城之外,密州將軍和婺州副將都被緝拿歸案,兩地駐軍當晚引發小規模譁變,被強行鎮壓,雖說並未出現更為惡劣的情況,但是整座兵部衙門已經心絃緊繃,剛好那些負責盯著國師慶典的刑部諜子、隨軍修士尚未離京,便如撒網一般去了陪都洛京和地方諸州。
每天的大驪早朝,議事內容,都會有專門的朝廷邸報,抄送到各級京官、地方疆臣手上。那麼今天的邸報,到底該怎麼寫?
先前皇帝陛下不開口,與任何官員討論這場大驪百年未有的官場動盪,肯定是在等那位陳國師的上朝。但是等到陳平安到了大殿站定之後,竟然從頭到尾也沒提這茬,好像這件捅破天的大事,根本就沒那麼重要,連廷議的資格都沒有?
陳平安走到了他的位置,面朝大驪文武群臣,雙手籠袖,開門見山道:“昨夜我帶人走了一趟大綬朝京城,太子殷宓登基稱帝,久無訊息的國師劉繞當晚復出,他們君臣一拍即合,決議要尊我們大驪朝為宗主國,大綬殷氏願意成為藩屬國,每年來寶瓶洲朝貢,中嶽山君殷霓附議此事,並無反對意見。文廟韓副教主當時就身在京城,所以大綬殷氏的國書很快就會送達我們這裡。”
皇帝宋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帝尚且如此震驚,更別談那些文武百官了,大綬朝可是浩然第四的強國,而且不在一洲,不可能直接兵戎相見,就算我們大驪已經決定與他們宣戰,會在蠻荒戰場那邊硬碰硬,只是大綬何至於如此不戰而降?這般喪權辱國?殷氏甚至都不肯打過一兩場敗仗再與大驪宋氏認慫?
陳平安轉頭望向皇帝宋和,“陛下,我們接不接受大綬殷氏這個藩屬國?如果願意接手,禮部和鴻臚寺就可以跟他們商議每年朝貢的確切日期和具體行程了。”
各國藩屬使節,地方上的羈縻勢力,來大驪京城朝覲皇帝,官方說法是朝天,若是去陪都,便會稱作燕行。
宋和也是措手不及到了極點,不得不詢問一句,“國師覺得呢?”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是也不會花費我們國庫一顆銅錢的便宜事,為何不答應。到時候讓戶部估價一下大綬朝貢之物的整體價值,我們大驪回禮一半就可以了,窮宗主富藩屬,也是沒法子的事,反正作為天朝上國的顏面,從來不在這些禮尚往來的繁文縟節上邊。”
陳平安偏移視線,問道:“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你們誰來說說看,作為浩然第三的大驪王朝,我們的臉面在哪裡?”
兩撥衙門高官頓時如芒在背,最後還是已經遞交辭呈的禮部侍郎董湖站出來,回答了一句,在戰場看誰的馬蹄聲更大。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轉移視線,望向曹耕心,說道:“曹侍郎,你來聊一聊幷州設道的初步構想,今天正式廷議此事。”
丰神玉朗的曹侍郎走出隊伍,在這件事上,根據國師的授意,他與刑部趙繇、兵部吳王城商量最多,既然大夥兒都是當侍郎的,品秩相同,年紀相仿,確實有的聊。按照曹耕心的說法,例如將梧州、俶州在內四個相對疆域較小的州,合併為暫名河湟道的一個“道”,將濠州和廬州這種兩個大州合併為一個淮南道。一道主官,皆是二品疆臣,人選只能是由陛下和國師商議圈定,吏部無權過問……曹耕心顯然胸有成竹,滔滔不絕,足足講了將近一個時辰,說得曹侍郎口乾舌燥,幾次下意識就要去摸腰間並無懸掛的“酒葫蘆”。
之後就是由吏部尚書通報今年的察計結果。
剛好藉助這場明面上提前結束、事實上提前開啟的大驪察計,儘量讓昨晚的官場震動,不至於過於明顯。當然瞞不住有心人和明眼人,至於官場之外,只管視為是年輕國師和吏部尚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與此同時,大綬朝殷氏的納貢稱臣,也可以分散朝野上下的大部分注意力。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昨夜為何一定要帶著齊廷濟、崔東山他們走趟大綬京城。
這位年邁還能接連兩次轉遷、升官的大驪天官,看似提及了很多值得咀嚼的訊息,例如各州在京設定的會館。但是大殿上所有人都回過味來了,所有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那條當年大驪宋氏傾一國之力打造而出的“齊渡”!
他們終於恍然,當年繡虎是故意不管、任由各方勢力大撈油水的。為的就是好讓新任國師,齊靜春的小師弟,來動刀子?
如此說來,作為大驪計相的戶部尚書沐言,在這件事上被陳國師給秋後算賬上了,真是是絕無翻身之日了。
誰不知道陳國師之所以能夠從一個陋巷出身的窯工學徒,獲得今天的一切驚豔的、嚇人的、無與倫比的“事功”成就,最早在於那位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青睞和提攜?況且這位陳山主是出了名的既念舊且長情,更記仇。諸君若不信,且看正陽山。
今天的朝會,主要就是“廷議”了三件事,接受藩屬國大綬殷氏的朝貢,彙報察計結果,大驪朝廷即將推行幷州設道。
坐北朝南的皇帝抬了抬視線,望向一路往南的御街景象,宋和以前聽先生崔瀺說過,大殿的這張御座,正對著大海之濱的那座老龍城。
落魄山。
在花影峰求道和鶯語峰習武的兩撥少年少女們,今早分別在老聾兒和鄭大風、岑鴛機的帶領下,聚集在集靈峰的山門牌坊這邊,他們準備登山,終於能夠跨過那座山門牌坊了。
人數不少,但是沒有任何喧譁,他們俱是眼神炙熱,心情激盪不已,抬頭望向“落魄山”三個榜書大字。
先前落魄山並不約束他們與家族或是舊師門的書信往來,當然後者也絕不敢在信上隨便落筆,內容都是字斟句酌反覆檢查過的,生怕被大驪諜子抓住把柄,甚至連那信上的抬頭、分行都要講究再講究,每當提及“落魄山”、“陳山主”之時該如何,作為關門的結尾語如何寫,只因為陳山主名字當中有個“安”字,需不需要為尊者諱,便花費了寄信人好些心思,都是學問……只是每當他們詢問山中景象如何之類的,少年少女們往往也不知如何答覆,畢竟他們連那集靈峰的神道臺階都沒跨過一級,更別提去霽色峰祖師堂了。
若說進士及第便是天子門生了,那他們呢?
一個名叫吳塵的活潑少女,沒能瞧見好朋友柴蕪的身影,有些遺憾。
丁窈丁窕這雙同胞姐妹,一個在花影峰修道,一個在鶯語峰習武,因為“內鬥”一事,導致兩座小山頭相互看不順眼,如今她們難得見了面,如果不是此刻不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麼,姐妹倆估計早就拌嘴吵架了。而作為兄妹的武善戈、武籠,倒是不必像丁家姐妹那麼“反目成仇”,只需同仇敵愾、痛揍那些修仙的同齡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