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場拼桌吃飯,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飽就還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著,有人甚至都沒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飯,有人端著個大空碗捱餓,有人拿著小碗卻能一直添飯。人們在這張桌上,有粉墨登場,有開場白,有退場詩,有吃撐了的,有餓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發就走了的。
梁爽帶著臭椿道人和道童黃裳,離開了這座宅子,先前熱熱鬧鬧的院子,又變成了只有高冕和劉老成這對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從來最怕有外人。
既然沒了外人,高冕就開啟天窗說亮話了,說道:“只要你能夠趕緊證道飛昇,就啥事都沒有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隱患都會自行消弭。陳平安是隱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誰都不偏幫,只說事實,打鐵還需自身硬,劉老成若是成了飛昇境,大驪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幾分。”
劉老成差點就要蹦出一句他孃的,悶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飛昇嗎?”
玉璞境之前,劉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層層境界,足夠紮實,躋身上五境其實沒幾年功夫,就已經是仙人,足夠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來逗樂解悶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沒什麼可說可講的,大概這就是真正的無聊。
高冕抹了把臉,收了收笑意,抬起頭,似乎想起一個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語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資’這東西到底是個啥。”
“修道一事,天賦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飛奔到半山腰,身邊就沒有瞧見過幾張熟臉,全都在身後邊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賦足夠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舊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臨近山巔,才逐漸發現不對勁,周圍皆是強敵,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身天賦這玩意兒,好像有點不夠看了。”
聽到這裡,劉老成開口說道:“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天資不夠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說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經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滯不前,死活破不開瓶頸,久而久之,他從幾乎絕望變成徹底絕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都是有執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著走一趟浩然天下,沒有家鄉的那份大道壓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驟然一輕?打破藩籬,躋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劍氣長城就少了個劍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個臭椿道人。”
“曾經有個山下的朋友,四十多歲才開始燒造瓷器,他年輕時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點泥的。農忙閒暇時候,有事沒事就坐在田埂上邊,隨手捏造些小動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歲,他就已經是行當裡邊的這個了……”
高冕頓了頓,豎起大拇指,“這就叫真正的天賦。”
劉老成便想到一個人,可惜了李摶景。
高冕神色惆悵道:“昔年在倒懸山,信誓旦旦告訴自己,只要躋身了仙人,就返回家鄉殺妖。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用化名騙自己的玉璞。”
劉老成說道:“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氣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馬尿。”
劉老成如今的處境很微妙,上宗那邊沒有過硬的靠山,姜尚真也從沒有把他當自己人。由於上下宗分在兩洲,劉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鎮割據。雖說真境宗位於大驪王朝境內,前不久還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這些年在山上的“開疆拓土”,略顯遲緩,但是真要算賬,上宗也挑不出劉老成什麼大的毛病。
約莫是劉老成的出身,實在是很難讓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書簡湖的野修,卻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況且劉老成還是書簡湖野修的頭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師堂議事,是很有傳統的,姜尚真已經跑得遠遠的了,總要找個人罵上一罵,劉老成就成了“補缺”之人,這些年有不少的閒言碎語,比如坐過真境宗頭把交椅的,姜尚真,韋瀅,都升任過上宗的一把手,按照這個傳統,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劉老成?比這更加陰陽怪氣的話,其實還有很多。畢竟劉老成在玉圭宗那邊,也還是有幾個“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幫忙通風報信。
劉老成已經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麼幾個數得著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師,可能嗎?玉圭宗還要不要山上的風評了?
高冕放下酒杯,說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廠,看看能不能買著幾本正經書,明天就走,你就別管我了,找誰喝酒談事都隨意。”
劉老成點點頭,猛然間醒悟過來,這一刻終於想明白了,為何高冕要讓他在大驪京城幫忙找個歇腳地方。
高冕是劍氣長城出身,陳平安是末代隱官。陳平安去村妝渡找過高冕,高冕就來大驪京城觀禮,看似禮尚往來,實則不然!
書簡湖之於新任國師陳平安,就是一個心坎,修道之人,元嬰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飛昇境欲想更進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將來某天,一定會抽出手來,將“整座書簡湖”在心關上邊做個收官!
高冕覺得劉老成逃不掉,就只好來這邊跟陳平安打聲招呼,好像跟既是隱官又是國師的年輕劍仙說一句,劉老成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高冕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還是來了。
同樣是見年輕隱官,往那堵城頭南邊走蠻荒的私劍,與過倒懸山往浩然天下這邊的私劍,心情是決然不一樣的。
劉老成終於還是說不出口一個謝字,狠狠悶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覆掂量那張符籙、到底值幾個錢的門房侍女,再次聽到叩響銅鋪首的敲門聲,她只得將符籙收入袖中,快步走去開門。
她很是納悶,平時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兒這麼多主動登門的客人?凡俗在正月裡拜年也就這般光景了吧。
開了門,外邊站著個皮囊極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長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號護花,是位山澤野修,以前在書簡湖受過宮柳島的照拂,故而專程來此拜謁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勞煩姑娘幫忙通稟一聲。”
姜尚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跟著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語道:“原來可以這麼談買賣,長見識了。”
她一愣,頭回聽見有人自稱是來自書簡湖的野修。擱以往,也就是約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這般正經仙府出身的譜牒修士,走在路上,曉得誰是書簡湖走出來的角色,別猶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記壓箱底術法砸死他也罷,只管放心,絕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書簡湖啥貨色都有,唯獨沒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厭惡,領著他進了宅子,她微微皺眉,突然轉頭望去,只見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卻是左右好奇張望、村婦進城逛名園的模樣,莫非是誤會他了?
她重新轉過頭,卻見劉老成站在不遠處,她趕忙斂了斂心神,剛要開口言語,劉老成擺擺手,示意這邊沒她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