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籟國的年輕皇帝,黃冕突然開口問道:“小子斗膽補上一問,在陳先生看來,人間世道好壞,歸其根本,到底是操之於誰手?”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是想說玄之又玄的‘天下形勢’,到底是由一小撮人牽著鼻子走,有他們這些極少數人一言決之,例如我陳平安和落魄山,高君和湖山派,或者是你和松籟國?抑或是被整個無形的世道推動向前,或是上坡或是走下坡路,總之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所有人只能順勢而為?”
黃冕點頭笑道:“還是陳先生說得更詳細更準確些。”
陳平安說道:“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一時半會很難說清楚,但是先射箭再畫靶子,肯定次次命中十環,屬於辯論大忌,所以不妨立雙靶射亂箭,還需要尋找足夠多的正反論據,最後再來清點箭矢在兩隻靶子上邊的數目多寡,等到哪天我心中有了某個確切答案,再與陛下詳細說上一說。”
黃冕抱拳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高君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山主,在浩然天下,按照文廟規矩,國君不可修行煉氣,尤其不可躋身中五境,我們這邊?”
陳平安抿了一口茶水,沉默片刻,坐在主位上,望向外邊的院落,緩緩道:“這件事,就交由你們自己決定吧。”
浩然天下是有此例,但是青冥天下就沒有這樣的約束,一座福地“山中道氣”濃郁且凝而不散,陳平安覺得不如靜觀其變。
唐鐵意和黃冕神采奕奕,聞言都趕忙竭力壓抑下心中驚喜,不讓自己神色失態。
南苑國魏衍和金帳拓跋大澤對此倒是全然無所謂,他們都是純粹武夫,無法煉氣修道。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其實如果不是曹逆、周姝真你們打岔,我本來參加今天議事,打好腹稿的開場白內容,就不是那句‘處勝人之勢’了,而是會換成另外一句內容,‘人間是你們的人間,我只是一個客人。’不過我估計真要這麼說了,當時肯定沒誰會相信,只當成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場面話。”
老山君笑道:“陳先生說得不全對,末尾得加上一句,‘除了張山君。’”
宋懷抱從袖中掏出一把合攏摺扇,抵住眉心,這個玉牒上人,除了真能“裝窮”,還能說好話,臉皮比自己還厚。
曹逆微笑道:“此事是我理虧在先,缺了禮數,結果卻是誤打誤撞促成好事,就當扯平,陳先生就不用與我問罪或是道謝了。”
陳平安卻笑著搖頭道:“按照某兩位道德聖人的學問,你得先與我道歉一聲,我再與你道謝幾句,禮尚往來,才算合乎規矩。”
本來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曹逆卻是陷入沉思,言下有悟一般。
武夫曹逆心性資質之好,可見一斑。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詢問一句,你曹逆是否確定過自己能否修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陳平安就會再問一句,若是有心修道,願不願意跟隨我離開福地再跨洲遠遊一趟。
陳平安可以帶著曹逆去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碰碰運氣。
陳平安說道:“第二場議事,百年太久,武夫陽壽畢竟有限,某些‘生不逢時’的大宗師,哪怕躋身了金身境甚至是遠遊境,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參加一場,這肯定是不合理的,可要說三十年舉辦一場,好像又間隔太短了,那就暫定四、五十年?關於議事地址,我倒是有個建議,不如就長久固定在高掌門的湖山派,不作頻繁更換了,否則反而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山上是非。高掌門,青詞道友,你們有無意見?”
高君起身打了個稽首,“高君謝過陳山主信任,湖山派願意承擔此事。”
等到高君重新落座,宮花開口笑道:“都聽陳先生的安排,如此才好,一場議事,耗費人力物力無數,至少開銷去我半數家底,大木觀純屬打腫臉充胖子了,湖山派願意接過這顆燙手山芋,我高興還來不及,豈敢有異議,沒有,半點沒有。”
第一次與訪客高君見面,騎白鹿捧拂塵的老山君就自詡上界神人,當時讓高君誤以為是這位山神秉性清高,看不起下界的芸芸眾生,先前落花院兩場秘密議事,觀主宮花和唐鐵意他們,只因為張羨山的演技過於爐火純青了,下意識都將這位北嶽山君視為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如今才知這位玉牒上人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藏得深吶。
老山君伸手摩挲著拂塵,微笑道:“福地福地,自然不是隨便取名的,切忌身在福中不知福。按照當年魔教那位陸道友的說法,一座福地名為藕花,被貴為‘老天爺’的碧霄洞主,有意限制在下等品秩,拘了靈氣,才導致一座天下成為土壤貧瘠的‘無法之地’,好,‘無法之地’這個比喻說得真好。陸道友曾與我洩露天機,說他和陳劍仙所處家鄉的外界天地,介於中等和下等福地之間,敢問陳劍仙,如今此地是何品秩了?”
陳平安說道:“上等福地,已到瓶頸了。”
張山君感嘆不已,“原來每一場天時變化,都是落魄山在砸錢。敢問折算成如今那種白如雪的神仙錢,數量幾何?”
陳平安笑道:“難以估算,不說也罷。”
掙錢似搬山,花錢如流水。
高君錯愕不已,心情複雜,“陳山主為何先前議事,不與我們說及這個真相?”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說這個做什麼,為了能夠多出幾人對落魄山感恩戴德?”
宋懷抱以摺扇敲打手心,讚歎不已,笑道:“陳先生如此作為,才是對的,以後該知道這個真相的,遲早都會知道,到了那一天,落魄山還能落個施恩不圖報的好,稱讚陳先生一句光明磊落,明月清風。不知道的就一直不知道好了,就像陳先生自己先前傳道所說,‘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謂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謂之天。’同時也能防止人心不足的鬥米恩升米仇,落魄山與福地的處境,恰似兩人相處,若一開始就是如膠似漆的融洽關係,某人對某人印象好到了極點,以後怎麼辦,一直減分嗎?”
陳平安點頭道:“宋山君高見,洞察人心。”
宋懷抱笑道:“既然陳先生信得過,讓我西嶽統領姻緣事,小神雖然好色如好德,而且從不藏掖,都擺在臉上了,但是可以在這邊與落魄山和陳先生保證,小神絕不會監守自盜。”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一場君子約定,宋山君就不必發誓和簽約了。”
宋懷抱氣勢一弱,試探性問道:“小神若是明媒正娶,有那一妻數妾,不過分吧?”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雙方屬於你情我願,宋山君也沒有用上本命神通的手段,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哪怕山君府內,‘如夫人’的數量稍多些,關起門來的描眉事,想必外人也說不著什麼。”
宋懷抱鬆了口氣,笑容燦爛道:“連歲崎嶇道路勞,荷葉荷花何處好,山家活計,畫地成川,與鶯燕共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