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氣,滿滿的臭豆腐氣味。
文士啞然。
崔東山拿扇子輕輕敲打肩膀,笑了笑。
蠻荒文海周密,苦於人間無知己。
據說,只是據說,很多年前,離鄉的浩然賈生曾經站在倒懸山,長長久久,獨自北望家鄉。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須與你打個小報告,有蟊賊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們去打他一頓?!”
————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條巷弄內,有道士驀然停步,望向一處小院內,輕輕咦了一聲。
院內有個藉著月色光亮、正在編織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嚇了一跳,等到轉頭望向陋巷那邊,越過低矮的牆頭,瞧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滿臉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聲道:“吳道長?”
道士捻鬚而笑,“又見面了,純屬巧合。”
少年趕忙放下手中編織一半的簸箕,起身來到矮牆邊,驚喜詢問,“吳道長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吳道長總不能是來此賞月吧?
道士環顧四周,沉聲道:“近期京師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淺,橫行無忌,擅長隱匿逃遁之術,今夜貧道就是一路追蹤對方履跡至此,不曾想還是給它逃脫了,對方敢在一國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如此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貧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點術法皮毛的修道之人,無力對付,呵,可既然碰到貧道,算它這趟下山出門,沒翻黃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見此,便換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話,“有個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貧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間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一看就很仙風道骨的吳道長,絕不是隻會算命掙錢,真是那種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黃泥院牆不高,雙方就隔牆對話。
院內少年矮小消瘦,巷內道士身材修長,高了一頭。
少年憂心忡忡,壓低嗓音問道:“吳道長,那妖物逃遠了,會不會害人?”
“貧道既然已經現身,與它過過手,它已經知曉厲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內露頭了,只會找個地方乖乖躲藏起來。”
道士灑然笑道:“況且只是暫時被它逃離視野了,貧道自有幾手獨門仙法,保證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穩。這就叫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少年偷偷背過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壯起膽子,赧顏道:“吳道長
裡邊坐?”
道士嗯了一聲,“也好,就與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燒煮了,有水缸的話,往裡邊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開啟院門栓,領著道士進了院子,先讓那位吳道長坐在板凳上,他則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確實不講究,沒有坐凳子,只是徑直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輕輕出聲提醒少年,說直接拿葫蘆瓢便是了,無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過來,道士接過那隻老舊的葫蘆瓢,仰頭就喝,抹了抹嘴,歸還葫蘆瓢後,道士長撥出一口氣,笑道:“謝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將葫蘆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對了,一直沒問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沒有坐那板凳,學吳道長坐在臺階上,側著身子,恭敬答道:“吳道長,我叫白雲。”
道士點點頭,“姓白名雲?確實是一個很好記的名字。”
陸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一語,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無巧不成書?
少年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敢騙道長,其實白雲只是現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寧,叫寧吉。”
道士明顯有些訝異,哦了一聲,微笑道:“姓寧?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讚歎道:“若逢天文錯亂,風霧不時,唯有修德責躬可得寧吉。寧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來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後繃著臉,低下頭,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頭,朝那位學問深厚的吳道長笑了笑。
這個名叫寧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處,既有一種好似自怨自艾的傷感,也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感謝。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過我覺得,取這個名字,可能都沒那種文縐縐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無病無災,安安穩穩。”
也曾年少過之人,再見某些少年,如見自己。
原本還能勉強繃著臉色的寧吉,聽到這句話後,霎時間便滿臉淚水,低下頭去,使勁點頭。
少年憂愁與眷念,滿地月光,流淌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