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獨自起身,沿著田埂散步,因為來了個老朋友,是從武魁城那邊趕來的齊狩,如今刑官一脈領袖。
齊狩開門見山道:“你不來泉府找我,我就得懸著一顆心,還不如主動送上門來,討幾句罵。”
誰不知道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怪話連篇,就像有一大籮筐的本命飛劍,劍劍戳心。
陳平安笑道:“與齊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齊兄又升官了,我溜鬚拍馬還來不及,哪敢對一位新晉刑官指手畫腳?”
兩人在田埂上並肩而行,齊狩說道:“聽說上任刑官叫豪素?寧姚上次返回飛昇城,你們那趟蠻荒之行,她沒有細說過程。以至於到現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對於如今刑官一脈的劍修來說,一直有個不大不小的心結,就是斷了“家譜”,因為上任刑官直到戰事結束,始終沒有露面。
反觀隱官一脈,一代代隱官,傳承有序,不管歷任隱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戰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據可查,譜系明確。
至於上任隱官蕭愻叛出劍氣長城一事,其實不光是避暑行宮現任劍修,整個飛昇城,對她都沒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談及蕭愻,沒有半點忌諱,非但不會刻意避而不談,反而言語之中,頗多遺憾,跟隨蕭愻一同叛逃的三位劍修,看門人張祿,洛衫和竹庵,其實一樣不會破口大罵,偶有罵聲,也是罵那張祿是個吃乾飯的窩囊廢,既然已經選擇背叛,還不如干脆點,跟隨蕭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陳平安點頭道:“豪素來自扶搖洲一處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老聾兒的牢獄裡邊,所以名聲不顯,其實劍術很高,是飛昇境,當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那個導致家鄉福地覆滅的幕後主使,是個中土神洲的老飛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上次豪素跟我們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飛昇境大妖玄圃,等於在文廟那邊有了個交待,將功補過了,所以如今已經去往青冥天下,豪素會為董畫符那撥遠遊劍修護道幾分。”
齊狩取出一枚從晏家綢緞鋪子找人幫忙買下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終未能買到康節先生那部《擊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陳平安瞥了眼印章,曉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獨未及四方”的藏書印,倒是挺符合齊狩的處境和心境。
既沒有去過浩然天下,也不算去過蠻荒天下,天地何其廣袤,卻只能偏居一隅,說到底,齊狩就是心高。
齊狩手心攥著印章,就像手把件,問道:“我家那位老祖?”
陳平安打趣道:“齊老劍仙哪裡需要你擔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動四方了,龍象劍宗又有陸芝,一宗兩飛昇,還都是劍修,擱誰不怕。再加上邵雲巖和酡顏夫人兩位上五境供奉,幫忙處理庶務,齊老劍仙在那邊收取的十幾個記名弟子,資質都很好,被譽為‘十八劍子’,都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龍象劍宗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傳弟子,就一躍成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齊狩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話比較難以啟齒,便停步蹲下身,將印章收入袖中後,伸手去抓田邊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黃稻穗,結果就捱了陳平安一句,“你手怎麼這麼欠呢。”
陳平安坐在一旁,然後撿了一塊石子,抬起布鞋輕輕刮泥,隨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經是公認的蠻荒共主了,齊兄倒好,連飛昇城城主都還沒當上,只被說成是半個城主,我都要替齊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開口,那我就幫你搭個臺階好了。
齊狩緩緩道:“陳平安,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當不了那個城主了?”
陳平安問道:“為何有此問?”
齊狩說道:“直覺。”
陳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們,女子直覺才準。”
齊狩問了一連串問題,“祖師堂空著的那兩把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的安排?還是有什麼講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劍仙交待的事情?寧姚也沒說緣由。外界猜了這麼多年,也沒個確切答案。”
相對最為可信的一個觀點,是說那兩把空懸座椅,一把留給未來城主,一把留給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真是如此,就比較符合老大劍仙的作風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劍仙讓寧姚這麼安排的吧,回頭我問問看。”
事實上,陳平安真正要問的,其實是陳緝,或者說早年的老劍仙陳熙才對。
齊狩問道:“如果是讓你猜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過去的都已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兩把椅子就永遠空著了,也不算空著吧,反正就像兩位相鄰而坐的劍修,卻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不是現在還在糾結能否成為城主的齊狩,甚至不是已經穩坐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而只是過去卻不被忘卻的所有劍修,與未來會成為將來的所有劍修。”
齊狩思量一番,竟然覺得陳平安這個臨時給出的答案,頗有道理,極有意思,不由得感嘆道:“果然是讀書人!”
陳平安氣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點掏心窩子的話,你就這麼不知好歹,欠罵是吧?”
齊狩雙臂環胸,看著金燦燦的稻田,就像他當年獨獨相中的那方印章,邊款內容寫那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陳平安的那點交情,豈會照顧晏家鋪子的生意,只能是捏著鼻子,拗著心性,託人幫忙買下那方一見傾心的印章。
齊狩沉默片刻,說道:“雖說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覺告訴我,那個城頭最新刻字的劍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寧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陸芝,而是你。”
陳平安一笑置之,攤開一隻手掌,輕輕抵住田壟,“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最……得意,嗯,做成了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傢伙的側臉,眉眼飛揚,神色確實有幾分罕見的暢快,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鋒芒畢露。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雙指併攏,往下一劃,再一橫抹,然後五指張開,“將那擁有一把本命飛劍‘脂粉’的蠻荒劍修,紅葉劍宗的蕙庭,給一劍劈成兩半,再攔腰斬斷,以道門雷局將其魂魄煉殺殆盡,再剝離出這傢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殺,很過癮。如果不是當時還要與人問劍,我其實還有很多手段等著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齊狩與納蘭彩煥,還有米裕,都屬於在戰場上以手段狠辣著稱的劍修,但是聽到陳平安的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頭皮發麻。
只是聽說那個蕙庭終於死了,讓齊狩確實心情大好,他側過身,主動抱拳道:“這件事做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