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遊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芸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週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於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孃姓氏皆有,暱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麼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採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後,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面是與那黃衣芸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遊歷,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建立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夥計也都繞過櫃檯,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櫃,雙方對視一眼後,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裡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註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係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倖,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訊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餘里,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後,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遊歷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倖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麼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曆,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麼?”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佔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於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鑑,葉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摺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綵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餘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綵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穀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