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攤老闆名叫東春秋。
雨浮鎮的曾經終究是有香火傳承的地方,無論是大文客,還是大商賈,都在雨浮鎮中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
春秋一分,一年則清,東春秋那過世的爹,就是曾遊歷到雨浮鎮的老文人之一。老文人果真老矣,再也走不動這大天下,於是當年就在雨浮鎮中成了家。
東春秋年少時,老文人頗有些餘錢給他花,東春秋由此過得很舒服。那時鎮中周親王尚在,周親王對鎮中的文人很奉賓禮待,東春秋一家也由此不曾受過委屈。於是東春秋年少便成了雨浮鎮有名氣的紈絝弟子,雖然不算無法無天,但也落有“丟他爹臉”的名號。
曾經他上房不揭瓦,只恐懷裡摟了個嬌姑娘,曾經他掘井不打水,但造一口井,東春秋便能霸佔了別家的半畝地。周親王捨不得管管老文人,老文人就這一個兒子,也捨不得管教東春秋,東春秋二十四歲前,則果真活得痛快。手腳亂花錢是必不可少,日日夜夜尋歡問柳,銀子金子大把大把的流也是難免。只可惜,這痛快生活東春秋只過滿二十四年,東春秋二十四歲剛滿開春,老文人死了,因為東春秋沒頭沒腦的花錢,老文人的錢也在那年至夏被東春秋花淨了。
有人說老文人文縐縐一輩子,講什麼聖人氣概,要什麼禮儀正道,其實是壓抑了自己的本性,需要找個口去釋放,所以才捨得讓兒子東春秋這樣亂來。那年,老文人人死如燈滅,燈如隔岸引舟火火滅道也滅,按照人們的說法,老文人壓抑在東春秋體內的本性便也在那年一齊滅了。
東春秋一夜之間沒了錢。家裡雖然還有個娘,但他的娘從不管事,也不管錢。老文人走了,東春秋的大宅子,連個打掃的婢人也再請不起。
再後來不久,有一個叫齊左的人奔投了紫金帝,周親王戰死,周國的雨浮鎮歸了涼媚,東春秋,他沒了娘。
僅僅最後的三日戰火,東春秋徹底窘然一身,他花點銀子買料買攤,從此在雨浮鎮大街小巷賣起了燒餅。
曾經小鎮人對東春秋是很看不上眼,但小鎮人裡還有不少敬重老文人,所以大家對紈絝弟子東春秋明面都喊一聲“東公子”,暗地裡才直用“丟他爹臉”侮辱他。但這戰後的一年,東春秋餓了沒錢,卻像真改了性,沒日沒夜的努力,再沒半點紈絝模樣。雨浮鎮的窮人,或許有不少受過東春秋過去大手花錢的恩惠,加之東春秋如今的燒餅味道確實不錯,於是大家也就不再喊他公子,也不說他丟爹臉,而是喊一聲,“老東”。這稱呼裡既有祭奠老文人,也有緬懷曾經雨浮鎮盛況的意思,喊得多了,大家就忘了東春秋,只記得有一個賣燒餅的老東。
東春秋曾經只敢搶窮人的姑娘,要窮人的地,如今的好燒餅也是賣給窮人,雨浮鎮的大家好像都很好心。
如今時常有人說,東春秋是個苦命的人:“那老文人累了一輩子,把劣性都逼進兒子東春秋裡面了。如今老文人死了,這才是東春秋的本性啊!”好心的大家本來就覺得東春秋的燒餅實在,這樣一想,頓時連價格也很公道。僅僅只為公道的煎餅老闆,大家覺得足以給他一些寬容,所以雨浮鎮的窮人其實很喜歡來買東春秋的燒餅吃。東春秋一次煎上二三十斤燒餅,上午賣出去十斤,下午則不賣餅。東春秋會鎮裡茶館挑個好位置,清閒的聽人說書。
無論是看人給他斟壺茶,還是隔窗望一望街上叫賣的老婦人,問一問身邊多閒錢的茶客,總之一天就能消磨過去,而東春秋問得最多最喜歡聽的,是鎮裡有沒有誰又累死了,餓死了,這是他覺得最有趣的事情。
東春秋就是這樣的人,如今有人一氣買了他的燒餅,他便推著煎餅攤子,往城南走,要準備收攤了。
東春秋家住城南,雨浮鎮的南邊不知為何雨會少一些。或許南邊是小鎮的風口,總之雨少,空氣也沒那麼溼潤,很適合東春秋把昨天早上賣不完的煎餅收好。
到第二天只消他炕熱一下,就又成窮人裡大賣特賣的雨浮鎮燒餅。
“老東!”
屋角外拐過一彎,一個人探頭的拉住了東春秋。
“何蘆?幹啥?”東春秋嘴裡正嚼著燒餅,這燒餅一個才一兩重,但泡多,吃了很容易飽。
“啥幹啥!你拿個燒餅來!”何蘆看起來比東春秋要年輕,但額上臉上皺紋卻比東春秋多太多,面板黑黝黝的,他伸出手就抓走一個熱燒餅。
“媽的,老東西,吃燒餅拿錢來買!”東春秋用手臂想攔他,但奈何力氣沒他大,根本攔不住何蘆。
“錢錢錢,你他媽的,撒手!”何蘆推開東春秋,一口咬在了燒餅上,“老子好心,有大事情告訴你,吃你個燒餅咋了!”
“啥破事?你娘們被人搶了不成?”東春秋可不是當年的闊綽少爺,這種事情可幫不了了。
“你放屁!”何蘆抽起一巴掌甩在了東春秋臉上,東春秋踉蹌退幾步,捏著拳頭就想幹架,但看看何蘆滿身翻山挖藥的精幹肉,東春秋氣在心口一頂,沒敢真衝上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