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寫與你,是為了讓你明白我為何要做出如此的選擇,亦是想將多年來難言之隱傾吐一番。如今看來,大唐與范陽必有一戰。也就是說,我們去到范陽大寨後,與你宗已經處於敵對。這並非我的本意,但已沒有辦法改變。你若是讀了此信,能夠理解我的選擇,那是最好。”
“...華仙甚為看重你,而她對我可謂有再造之恩,所以我亦不願與你有任何不快。只是如今時事極其複雜,變化詭譎,不知將要把人推往何方。不問對錯,但求心安。來日若是真成了敵人,但願彼此莫忘了這一月之誼,還有這封信。”
“我原本並非長安人,而是生在離長安極遠的西域。當年,現在也一樣,西域兩大邪宗,——冥魂二屍勢力極大,其中某些屍派修士甚至公開對抗都護府。尤其是魂屍宗,對宗門管理很疏忽。其中某些弟子,為了修煉屍派秘法以及屍傀儡之術,將當地居民,多數為小孩,拐騙到宗門內,以極其殘忍的手法殺死,煉製做成傀儡。”
“這些事大概是在玄宗即位初年漸漸敗露出來的。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些醜事。但連官府和朝廷,也不敢去管兩大邪宗的事。只能裝模作樣地和他們宗門高層說幾句廢話。西域族民無人不惶恐憤怒,生怕哪一天自家的孩子就被做成了不人不鬼的屍傀儡。而引爆所有民怨的,是一位冥屍宗送給魂屍宗的客卿長老,大屍魔鐵刑東。”
“此人行事殘忍至極,毫無底線,憑藉自身修為深厚,多次挑釁官府甚至自家宗門門規。鐵刑東此人在修道界並非前輩之人,歲數四百,修為卻達到了元嬰中期,屍派秘法修煉得出神入化。許多年前便是他主使同門弟子殘殺幼童練功。後來他越發變本加厲,一個月往往手上就沾染了幾十條性命。小孩不夠用,他拿身強力壯的男丁煉屍;更有傳聞說,鐵刑東獨創了三人煉屍、五人鎖魂等邪法,死在他手上的人越來越多。”
“當時我與幾個師兄弟,雲遊四海歸來,得知鄉里發生了這般天理難容之事,年少氣盛,俠肝義膽。正好由於鐵刑東的殘暴行徑,鎮內聚集起了一個幫會,保護加入的鎮民家中小孩。很快,幫會越發壯大,因為整個大唐西境都已經忍受兩邪宗暴行已久。但這些事如今幾乎已經很少人會知道或提到了,因為都護府從十三年前就禁止了一切關於當年那場反抗的傳聞流傳。”
“你知道,由於修士是不可使用道法殺傷凡人的,否則即會引來天人五衰的天罰。所以,儘管反抗邪宗路途極其艱難,但在努力之下,當時我們的幫會確確實實保護了不少的孩童慘遭毒手。而都護府無能,竟只敢保持中立,兩邊不得罪。最終的結果,卻是導致宗門與百姓矛盾越發深重。”
“當年我與幾位師兄弟共同拜於突厥一位劍師門下,他的名號我不便透露。吾等學成歸來,鄉鄰皆知我們武藝不凡,在幫會之中地位很高。到後來,幫會幾位領頭先後死於兩大邪宗手下之後,我們,五個師兄弟,成了該幫會另一分支的頭頭,共同反抗邪宗。”
“其實啊,當年在西域,我險些死在魂屍宗手上。當時,便是華仙子救了我一命。那次幫會弟子與魂屍宗幾個弟子纏鬥,苦苦支撐至一條凍河邊。西域嚴冬天寒地凍,修士煉體在這種冰天雪地擁有巨大優勢。當時我豁了命去,率領幫眾將幾個魂屍宗弟子斬於冰河之下。但不料魂屍宗增援來的如此之快,帶頭前來馳援的弟子更是鐵刑東的大弟子。”
“二十餘位幫眾轉眼間被他以及手下弟子以強悍的肉身打死,他們知道我是領頭之人,便將我帶回了宗門之內。那是我初見屍魔鐵刑東,當時他正在一具半屍身上剜去腐肉。當時還有一個女人,和他同屋。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就是華容雨仙師,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何當時她會與鐵刑東同處一室。雖然可能...因為一些利益關係,你懂的。”
“具體的就不多說了,總而言之,當時與我未曾謀面的她,卻不知為何說服了鐵刑東,放了我一命。而鐵刑東,對她也很聽話。不過不把我做成屍傀儡,而是放我一命的代價就是,他活活剜去了我的雙眼。”
“那時候華仙子臉前戴著面紗,我沒有看清她的容貌,從今往後就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第二天我被放回去後,她來到幫會找我,與我聊了一些關於鐵刑東的事。她說他曾經並不是這樣的人,百年以前經歷了一些事,才變成了如今的瘋態。我這事正好讓她撞上了,她就幫了我一把。她告訴我她在長安陰煞宗的身份,並說自己快要離開西域了。”
“她最後勸了我一句話,有些事情不是一兩個人可以改變的,而有些事情,則是根本無法改變的。不過,她說她還是很欣賞我們這個幫會。”
“後來,漸漸地我與華仙子有了更多的交集。十多年前我到長安之後,她時常會請我幫忙做些小事,比如說你小子。且說回幫會吧。那天我在華仙子的幫助之下,以雙眼換來一條命。當時我更是親眼看到了鐵刑東對那一具具屍體做的慘無人道之事。這讓我對他恨之入骨,讓我對那兩個邪宗痛恨到了極點!”
“我們繼續與他們抗爭著。整整過去了兩年。幫會越做越大,到了後期甚至有外面宗門的修士慕名前來支援,一同保護鄉里,對抗邪宗。由於反抗激烈,邪宗裡像鐵刑東那樣的人能得到的孩童屍體越來越少,他們居然,主動向朝廷提出了抗議。”
“這種事情,在太宗以及武週年間,都是無法想像的。屠殺天子臣民,竟然還要朝廷還公道!這歸結於玄宗對待宗門的態度,與各位先皇都不同。當初他能平定內亂,繼承皇位,乃是由宗門界眾修士先對他報以認可,才有了絕佳的輿論優勢。再加上他本身確實很有才能。但這也導致了玄宗心中對各個宗門有感激之心,使得法度對修士非常開放。”
“當時李林甫方接替張九齡為中書令。雖有不少風評說他是奸詐之徒,但他對冥魂二屍這件事的處理方法,卻實在是老謀深算。”
“那件事後,幫會逐步瓦解。離開幫會後,我也曾隱居山間,也曾買醉花間,心傷永不可消解。直到五年後我定居長安,直到現在,可我卻也仍無法指摘做出這個決定的人。他讓我狠狠地欠了大唐一筆債,這也是我做出前往范陽決定的原因。”
“當時也是很巧合。在幫會里的那兩年,我娶了妻。她孃家在西北邊境的一個小鎮裡,那裡其實是多事之地,常有外族騷擾侵佔,官兵常常要動用軍力奪回。事發的起因,是一支回鶻部落,攻佔了那個小鎮。而那個時候,她正好在孃家。”
“駐紮的西域官兵好吃懶做,貪生怕死。我當時急得火燒火燎,又聽聞這支回鶻部落的實力不俗,兵強馬壯。雖然當時我在幫會里有很高的身份,兄弟們可以說唯我我馬首是瞻。但也不能拿幫會兄弟的性命開玩笑。更何況我們的敵人,本是兩大邪宗;外族入侵之事,乃是官府的麻煩。於是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等著官兵出動,祈盼她還好好地活著。”
“很快,幾天後,李林甫,帶了一隊精兵,親自來到了西域,我們的幫會里。他告訴我,回鶻部落早就開始了屠鎮。男丁全部殺光,老人小孩婦女變成奴隸,長相好看的女子,就上了他們的床。我一聽這話,心都涼了大半。”
“我與她初次相見,是我雙眼被剜出後了。只聽人說過,我的妻子長得很漂亮。而那時,我很希望他們的話是騙我的。成了奴隸,打回去就有自由,失了貞潔,一輩子可能都抬不起頭來。”
“然後李林甫就把最壞的事告訴了我。他的人已經帶來了訊息,我的妻子,已經被那支回鶻部落的首領侵犯了,她確實很漂亮。我呆住了。李林甫看了我的反應,表面做悲痛狀,實則心裡滿意了,他離開了。”
“幾天後,他又來,給我帶來了訊息。他已經寫信給朝中他的一位心腹將軍,率領五百精兵,連夜趕來西域,與都護府官兵一道奪回領土。他臨走前還告訴我,待將軍一至,回鶻族人一個不留。”
“那位將軍很快來到西域,帶來了五百精銳。都護府手下的官兵們也礙於李林甫的壓力,派出五百人,雖然質量完全無法相比。大戰很快就開始了。幫會本來也想派人,但卻被李林甫攔住了,他說,這些事是官府朝廷來管的。”
“大戰的那天,李林甫帶著我去觀戰。而那回鶻部落,人人也是硬骨頭,堅決戰鬥到底,開戰之前甚至在鎮外殺俘示威。那座鎮沒有城牆,但是非常大,周圍只有這麼一處地方有人住。官兵衝入幾人,都中了埋伏。將軍知道不能輕易突入,打算打持久戰,等到他們鬆懈的時候,一舉擊破。”
“具體的戰役如何,便不說與你聽了。過了一週的時間,將軍覺得可以發動總攻了。那天夜裡,一千士兵潛行,打算摸進去,發動總攻。但都護府官兵愚蠢不堪,居然在發動進攻之前暴露了動向。回鶻士兵本就憋了幾天怒火,又抓到了我們的破綻,混戰立刻開始了。”
“那場戰役,雖然我雙目失明,但僅僅用耳朵聽,都能知道有多慘烈。都護府士兵不知道哭喊著逃了多少個,而那些朝廷精銳一直在裡面衝鋒陷陣。我看不見,所以我不知道這場大戰到底誰佔據了優勢,到底已經有多少人死傷。”
“到後來,我甚至麻木了,只覺得臉前有沖天的火光,無盡的吶喊與嘶吼。刀砍下血肉的聲音,直到最後,我感覺前面有一個滿身是血味的人,將一個柔軟的身體放到我的懷裡,然後往地上啐了一口。我這才反應過來。懷中,,正是吾妻。”
“但我這時卻沒有心思放在她身上了。我心裡想的全是面前這座城鎮裡面,火光沖天的戰場上,怎麼樣了。然後,這時,李林甫的聲音響起來了。”
“他緩緩地說,剛才把我妻子救下的是將軍。城鎮已經奪回了,都護府士兵,除了逃兵以外,全部陣亡。他帶來的精銳,只有四十人倖存。有一半的死傷,是為了前往部落首領大帳救我妻子造成的。回鶻部落首領,在一片戰亂之中逃走了。”
“這些都是當年那個我,當年那個未經歷過真正戰場,僅僅所謂行俠仗義的小俠客沒有經歷過的事。聽了他的話,我更加難受了。將軍往地上憤憤啐的那口痰,他失去了多少並肩作戰的兄弟,有一半是為了我懷中的這個女子。”
“我心裡真的覺得對不起他們,我也知道我欠了李林甫到大唐一個巨大的人情。他為了我這麼做,我知道自己要有表示。”
“那天晚上回去後,是我這一生度過最痛苦的一個夜晚。我知道李林甫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我自己,並呼籲我的兄弟們退出這個幫會。這樣他不僅新官上任就能有一筆巨大的政績,更能得到冥魂二屍的青睞。儘管我知道他是為了這個而來的,但我說不了拒絕。即便,我的妻子當晚就死於回鶻首領氣急敗壞之下給她喂的毒藥。”
“當時雖然悲痛欲絕,但我心裡想到更多的,卻是那百餘為我之事而死計程車兵。更想象著將軍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