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兵器時代的戰場指揮,遠比後人想象中艱難百倍。由於沒有可靠的通訊手段,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掌握戰局變化的全貌,每個人所瞭解到的資訊都是過時而支離破碎的。但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依然有人能夠憑著天賦本能瞭解到關鍵所在。
建春門,鄴城的七座城門之中,只有這一座還未曾落入賊寇之手。
若這座城門在晉軍掌握之中,則城外各處軍營駐紮的兵馬將能源源不斷地進入鄴城發動反擊。相反,如果賊軍攻下建春門,則鄴城就完整地落入汲桑的掌握,而晉軍則會被壓迫在鄴城和漳水之間的狹窄區域,陷入極端不利的境地。
此刻,汲桑和石勒,這兩名起自於草莽,與朝廷苦鬥多年、屢敗屢戰的大反賊,毫無疑問都看清了當前形勢。
石勒率領著他的部下們,沿著鄴城的城牆一路攻打,待到將西南兩面完全掌握之後,他們折而向北,最終直取建春門這座鄴城東側的唯一要隘。
而汲桑所部的兵力雖然已經大部失控,但這位河北群賊的大首領依然派遣麾下頭號猛將黃國出馬,率部緊急趕往建春門。
鐵蹄踏地,發出悶雷般的響聲。黃國將大砍刀橫架在馬鞍上,飛馬向前,十餘名特別勇悍的部下駕馬緊隨,向兩翼稍稍展開。敢於攔阻他們前進的,無論是四處逃散的鄴城居民還是晉軍潰兵,甚至是搶掠得昏頭的賊軍,全都被兇猛地驅散。
而他手下的步卒們則分成兩列縱隊,分別沿著大街左右前進。黃國自恃武勇,暫且不論。這些賊寇的行進方式,正好能夠以高大的坊牆為依託,又能做到彼此掩護,最適合在鄴城這樣的大城市裡作戰時使用。很顯然,這些曾經的牧奴、流民、山賊、地痞在與朝廷大軍一次次的作戰中得到了磨練,越來越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了。
大概經過了四個裡坊,前方一騎飛馬來報:“黃爺,長壽坊的南面來了一撥官軍,大概百餘人,看樣子正要往建春門去!”
黃國獰笑了一聲,用刀背不輕不重地砸了報信騎兵的肩膀一下:“鳥毛也不如的官軍,才百多人,也值得特意稟報麼?”他足跟一磕馬腹,大聲吼道:“弟兄們跟我來,幹翻那幫龜蛋!”
從長壽坊的西北角繞行到東南不過三百步距離,他們全力策馬,轉瞬即到。那批晉軍正在焦急地趕路,完全沒能作出反應,立時被黃國深深地突入陣列之中!
黃國這等人,或許便是天下大亂時應運而起的殺星。他本是清河豪族崔氏部曲,其家世代都在奴籍。如果天下承平,或許他會像祖輩一樣,成為一個恭順而可靠的家僕。但是在板蕩之際,在大晉宗室諸王自己將王朝的根基挖掘得搖搖欲墜的時候,許多如黃國這樣原本會永無出頭之日的賤民乘勢而起!
黃國看似粗猛無知,其實在用兵之道上極有體悟,絕非凡庸可比。有意無意之間,十餘鐵騎衝殺的位置,正好便是晉軍佇列的腰肋所在,前後兩段都救援不及。他狂呼縱馬,將數十斤重的砍山大刀舞得如風車一般,所到之處,擋者披靡。眨眼之間,他連殺十餘名晉軍士卒,敵人的鮮血噴濺如雨。遠處躍動的沖天火光映照著他在飄灑血雨下咆哮衝殺的龐大身影,彷彿是一尊惡神!
簇擁在他兩翼的精騎也都武勇過人,或以鐵蹄踐踏,或以長刀揮砍,頓將晉軍殺得人仰馬翻。而黃國稍許觀察形勢,隨即撥馬向左,向晉軍的前端殺去。
鄴城的街道雖然寬闊,但畢竟不像是平原作戰那樣施展得開。黃國帶著五名騎兵加速前衝,另外七騎稍稍墮後,十三騎自然形成了兩隊橫列,便將街道完全封死了。在這樣相對狹小的作戰空間裡,晉軍幾乎沒有調整的餘地。在較遠處,一名頂盔帶甲的軍官連連發號施令,卻只能眼看著與黃國接戰計程車卒一個接一個的被砍殺倒地。
前方的將士就像是嬰兒和成年人格鬥那般毫無抵抗之力,後方的將士卻難以支援。幾乎在一瞬間,晉軍前隊有組織的抵抗就被打了個粉碎。這種可怕的壓力就像是將石頭擲入水中激起的波紋般迅速傳遞。幾個呼吸之後,就連那名軍官也被敗兵所推動,身不由己地轉身奔逃!
而黃國殺得興起,舉刀直取那名奔逃中的軍官。
那軍官顯然地位甚高,他部下計程車卒們捨死忘生地撲上來阻擋黃國。但是,哪裡阻擋得住!
黃國本人是個兩百多斤的龐然巨漢,此刻胯下騎乘的是從鄴城牧苑中劫奪來的高頭大馬,周身披掛著從三臺武庫中搜羅來的精鐵鎧甲,再加上手中揮舞的大刀……幾項攏在一處,足有千斤之重!這一發力衝刺,就如同猛地撞進羊群的犀牛,只憑著沛然莫御的衝力,就將沿途的晉軍撞得筋斷骨折、血肉橫飛!
那軍官與黃國的來處相距並不很遠,他奔行不了幾步,回頭覷了一眼,便已明瞭今日再難脫身。兩名親信部下持盾舉刀,護在他的身前大叫:“將軍,往斜裡走!我們助你翻過牆去!快!”
眼前這舞刀來襲的賊寇如此兇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兩人說得沒錯,此刻唯有拋棄大隊,翻越裡坊的高牆逃亡。在鄴城大亂的形勢下,孤身逃遁必然也是九死一生,可這已經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但那軍官眼都血紅了,猛地止住腳步,雙足落地生根一般,竟然再也推之不動。他怒笑著將左右推開,縱聲大吼道:“昔日畏懼匈奴而出逃河北,已經是武人的羞恥,大丈夫不能再辱!那賊寇聽了,乞活軍李惲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