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來了?”
“誰知道呢?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徐佑沉吟了片刻,道:“去吩咐廚下做點好吃的,清淡些。”
冬至對張玄機飽含敵意,道:“哼,小郎偏心,可從沒聽你給四娘做好吃的。”
徐佑啼笑皆非,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四娘每次過來,你都快把府裡給掏空了,恨不得把我也炒熟了端上食案,還用得著吩咐麼?再說人家來這是客人,別怠慢,快去吧!”
客人那就透著生份,生份就有親疏,冬至美滋滋的安排去了。徐佑推開房門,張玄機安靜的垂頭坐著,幕籬取掉放在身旁的地上,月色從窗戶打進來照在肩頭,半是落雪半是涼,靜謐的如同亙古永在的畫卷。。
她沒有抬頭,玉手交疊,身姿挺拔如鶴,低聲道:“我和家人發生點爭執,父親逐我出門,今夜可否來郎君處借宿一宿……”
徐佑走過去,跪坐在她的身前。咫尺之隔,可以看見微微顫抖的睫毛,如瀑青絲,瓊鼻紅唇,完美無瑕的側臉肌膚似雪,淡淡的處子幽香傳入鼻端,可往日那種從容淡然卻彷彿融化在了今夜的月色裡,從未有過的柔弱悄悄溢位,讓人頓起憐惜之意,輕笑道:“堂堂張氏女郎,豈無容身之處?能來舍下小住,那是我的榮幸!”
聽到徐佑透著關心的調侃,張玄機抬起頭,眸光溫柔之極,道:“從今夜起,我不再是吳郡張氏的子弟,不必為家族榮辱所迫,更不必再故意讓心儀的郎君惆悵而去。我只是我,普普通通的江東女郎,若郎君不棄,願從此陪侍左右,為奴為婢,生生世世,此心不渝!”
徐佑從這隻言片語就能推斷出張玄機近來所遭遇的事,加上之前在爛灶船上張氏子弟沒有出現,兩相印證,幾乎可以肯定這些年她頂著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心口不由一疼,緩緩伸手將她的身子抱入懷中,溫聲道:“放心吧,有我在,都會一切如初。令尊會同意我們,族內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你仍是張氏的女郎,仍有父母親友的寵愛,徐佑再不成器,也不會讓心儀之人因為自己的緣故連家都沒有了!”
他並非遲鈍,只是當局者迷,這些年和顧陸朱張的合作漸入佳境,潛意識裡沒有覺得會和張氏有什麼利益衝突。然而張氏,或者說張玄機的父親張籍,卻不是這樣認為的,他對徐佑的敵意,甚至超出了徐佑的想象!
不過,正如他說的那樣,這些都不算難題,完全可以解決——完美的解決!
當然,前提是,他們都能活著離開金陵!
張玄機生平初次和一個男子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可心中只有平靜喜樂,並不覺得羞澀,也不覺得陌生,彷彿從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等著今天這一刻。冰涼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話語,感受著心跳聲從耳朵震動到胸口,如此契合,又如此美妙!
芸芸眾生,多少緣深緣淺,可從錢塘到吳縣,從吳縣到金陵,從天涯共此時的石橋,到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春水,她終於鼓足所有的勇氣,拋下了所有的過往,走到了長幹裡,走進了徐佑的世界!
“那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後這段日子,我要陪著你,須臾不離……”
張玄機對徐佑的心思並沒有瞞過家人多久,那日在春水江畔的桃林裡見面之後,就傳到了張玄機母親的耳中,審問兩個婢女,知道她的一縷芳心所繫,便立刻遣人送到了金陵張父處嚴加管教。這也是為何徐佑苦候三日,不見佳人芳蹤的原因。而這些年在金陵,士族雲集,雖然因為臉上的胎記,張玄機婚事不順,可總歸有些門第和出身都不錯的郎君慧眼識珠,願意和張氏結親,可都被張玄機各種藉口推了去,一次兩次,次次推辭,引得父母大發雷霆,可又不願逼迫過甚,於是一年一年,就這樣成了金陵的笑柄。
張籍身為御史中丞,因這事沒少受同僚的奚落,滿腔怒火全記到了徐佑頭上。所以得知徐佑來了金陵,如臨大敵,遣了心腹追到廣陵,隔斷內外,嚴防張玄機知道這個訊息。可誰曉得怎麼回事,她仍舊第一時間得知徐佑來京,竟連《廣陵散》都不尋了,竟夜兼程,不辭勞苦趕回了金陵,連家都沒回,徑自去了崔府,要為徐佑拜師一事說和求情。
張玄機不知道的是,崔元修之所以堅拒徐佑於門外,跟張籍的私下交代也不無關係。倒不是張籍對徐佑這個人有什麼成見,樣貌、文辭、人品無不是上上之選,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是徐氏的漏網之魚,現在有皇帝庇護,看似安全,一旦晏駕歸天,太子繼位,徐佑說不定哪日就被下獄問斬,他的親眷,必定也要被株連。
顧陸朱張,吳郡四姓,別看和徐佑的關係都挺好,可那只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投資,就像後世的風投,看好你,給你點資金,任你自由發展,發展好了收取豐厚的回報,發展不好,就當交個朋友。若真到了和皇權抗衡的那天,誰會拿著整個家族的前程去幫你呢?所以投資是一回事,聯姻是另一回事,當初何濡極力勸阻徐佑和張玄機來往,就因為他早就預見到了今天的結果。
門第的鴻溝尚可以填滿,但利益的天平,永遠不會像弱者傾斜!
於是,張玄機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受到了張籍最後也是最嚴厲的警告:若是膽敢私下見面,藕斷絲連,他將動用御史臺和張氏的力量打壓徐佑。值此風雲際會之時,可以想象御史臺那群咬人就要咬出血的瘋狗將給勢單力薄的徐佑帶來怎樣的麻煩!
御史臺的主官御史大夫時而設,時而廢,很長一段時期,御史中丞就是御史臺的老大。而御史臺是做什麼的?《南齊書》卷一六《百官志》: “今中丞則職無不察,專道而行。皇太子已下,其在宮門行馬內違法者,皆糾彈之。雖在行馬外,而監司不糾,亦得奏之。”
這樣的監督權力,是公開的,也是合法,御史中丞掌奏劾不法事,比起司隸府,更適合搞一些明面上的鬥爭,真要鐵了心和徐佑過不去,還真是個**煩。
張玄機無奈答應,只要求得崔元修鬆口,從此不再和徐佑見面。但張籍老奸巨猾,又和崔元修串通一氣,哪裡肯同意這個條件?崔元修根本不可能收下徐佑,豈不是永遠沒辦法斬斷兩人的聯絡?
所以張籍只給了張玄機五天的時間,五天之後,要麼形如陌路,要麼徐佑倒黴;所以張玄機哪怕夜深,不顧禮教大防,也要去拜見剛剛回府的崔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