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於書案前束手默立,不知過了多久,老僧放下筆,等紙張墨跡乾透,仔細收了起來,這才抬頭望向徐佑,笑問道:“我那弟子可安好嗎?”
徐佑悚然,何濡的身份除了身邊寥寥數人,根本無人知曉,甚至連竺道融也以為他是為了求生才要見一見曇讖。那曇讖又是怎麼知道他和何濡的關係呢?正驚疑間,聽曇讖道:“我在這院子裡住了將近十年,除了竺宗主和兩三個僧人,從未見過外人。整個江東,若還有誰記掛著派人來此地看望,必定是我那弟子無疑。也只有他,才有讓竺宗主通融的手段和智慧……”
“小子徐佑,和其翼是生死之交……對了,他現在改回了何姓,取濡為名,字其翼!”徐佑恭敬的道:“這九年來,何濡時常惦記大師,只是身不由己,不方便來金陵侍奉。我此次來,他私下囑託,一定要來探視大師,替他這個不肖弟子請罪問安!”
曇讖嘆了口氣,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他受世俗所累,始終不能放下,何談不肖?倒是我既不能傳法使他明心,也不能授業使他忘念,若說不肖,乃師父不肖!”
徐佑嚇了一跳,道:“大師何出此言?其翼絕不敢有絲毫忤逆之心,北朝三十年,如無大師庇護,那個嬰兒早就死了,又怎麼會有現在的何濡?”
曇讖雖鬚髮如雪,骨瘦如柴,可臉上卻並無多少老態,眼中依稀可見薄薄的光華,他招了招手,示意徐佑近前,扣住他的左手脈門,眉心微微皺起,道:“你受了傷?”
“是!”
“奇怪!”曇讖上來只用一指,又換了三指,喃喃道:“奇怪!”
徐佑屏住呼吸,道:“大師,還有救嗎?連竺宗主都說我生脈已斷……”
“若說體內傷勢,固然已無痊癒之理。但觀你面相,絕非早夭之人,而且你這生脈裡似暗藏回春意,可又遍尋不見……”
徐佑暗呼厲害,苦笑道:“承大師吉言,藥石無可醫,說不定日後還有別的轉機。生死有命,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倒也不太介懷。”
曇讖對徐佑的豁達頗為讚賞,道:“竺宗主貴為僧主,又是大宗師,卻執迷於帝王家,未必有你這般勘破世情。有此悟性,足可為大毗婆沙!”
徐佑赫然道:“大師也知此事?”
“這兩日有送膳的小沙彌和我偶爾談起,我猜不是別人,應該就是你!”曇讖面色祥和,如金姿寶相,讓人肅穆,道:“竺道融收徒的眼光不太好,本無宗後繼無人,可選你為大毗婆沙,卻選對了,江東沙門,或因你才可延續!”
徐佑搞不懂這彷彿預言式的說辭有幾分可信,但也不好反駁,道:“不敢當大師此贊!我看竺無漏精研眾典,博採真俗,不辱佛子之名,今悟無漏功而得道,日後接竺宗主的衣缽未嘗不可……”
曇讖搖了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徐佑看他已有疲態,想來終日枯坐譯經,又和自己說了這麼多話,精力不濟,當即直奔主題,道:“大師,我恐京城不日將有鉅變,請你做好準備,一旦亂起,我會派人來請大師一道離京!”
曇讖緩緩閉目,道:“於身無所取,於修無所著,於法無所住。過去已滅,未來未至。現在空寂。無作業者,無受報者,此世不移動,彼世不改變。此中何法?名為梵行!”
徐佑等了片刻,輕聲喚道:“大師,大師……”
曇讖再無回應,竟是瞬間入定。徐佑知道他拒絕了自己的提議,心中悵然,躬身行了一禮,默默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