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坐而議論世道,可立而照燭人心,要麼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要麼是世事洞明的尊者。吳戍寧願相信這個老頭是前者。
因為殺一個妄人要比殺一個尊者負擔小得多。
只是想到這裡,吳戍未免自嘲一笑,驕傲、身份、榮譽,抑或是良知、尊嚴,不都已經在元貞門前的那個水窪裡泡爛了嗎?還有什麼負擔?
“不對,我應該還是一個善惡分明的好人。”
貧窮與疲敝不是沒有由來,當人開始自顧不暇,開始對除了自己以外的周遭漠不關心,就會開始變得貧困,而疲敝如影隨形。
經過和持諭使的一夜長談,吳戍多了很多想法,甚至整個人都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清晨,吳戍穿著那件已經拾掇得非常乾淨的長袍穿過這片擠滿了窮人的長街時,周身彷彿散發著一種溫潤如玉、徐徐上升的光,與那些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疲敝之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為他讓路,但卻沒有人有興趣抬起頭來看上他一眼,就從旁邊弓腰塌背地各自遠去。
“這……這是吳戍?”
“好像就是他。喂,你幹什麼去?”
“見了鬼了!乾點兒有意思的事去。”
一個僅穿著一條破破爛爛紅色長褲的潑皮掙脫拉著自己胳臂的手,兩隻腳在滿是黑色汙泥的地面用力踏了踏,俯身捧起一把便往吳戍身後追去。
“放肆!”
潑皮愣了愣,腳下卻只是微微一頓。吳戍的喝止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他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把汙泥往吳戍頭上一糊,十個汙黑的手指從吳戍那一頭烏黑的長髮間凌亂地穿過,甚至捧起吳戍那白皙光滑的臉用力搓了搓,末了還在他的長袍上把手胡亂擦了擦。
“這就好多了嘛。”潑皮端著下巴欣賞這自己非常滿意的傑作。
吳戍平靜地刮下臉上的汙泥,看著眼前這個潑皮笑了起來,笑容純粹而乾淨。雖然如此,吳戍心裡卻不由得微微一嘆:“我為什麼要去喊那個沒用的‘放肆’呢?”
潑皮看著吳戍同樣哈哈大笑起來,彷彿發現了此生最開心的事,竟至笑的不能自已,手舞足蹈地帶著發自肺腑地歡樂往遠處跑去。
潑皮和吳戍都不是瘋子。若說瘋,也許是這世道瘋了。你在貧民窟,就該有貧民的樣子,否則所有人都會不舒服。而為了讓自己變得舒服,就註定要有人更加不舒服——只要不是我,管他媽是誰呢!
每一個貧民窟都是一座現實的叢林,那些黑洞洞的門楣視窗被風一吹,那風聲嗚咽就像散發出了難聽詭異的笑聲,時刻在張牙舞爪著的,是一股赤裸裸的擇人而噬的氣息。瘋子、騙子、傻子、暴徒充斥了每一個陰暗的角落,甚至不需要躲,因為這裡的人們已經習以為常。就像這骯髒溼滑的路面,每一個走在上面的人都不舒服,可每一個人都已經欣然接受。如果某一天這爛泥塘變得整潔,青石板鋪成了全新的路面,他們就會開始要求有一雙乾淨漂亮的鞋子,因為石板鋪就的路面會硌腳,然後是精美的衣裳,漂亮的房子,甚至食物、金錢和女人。
這就是這個瘋狂而沒有底線的世道,得寸進尺,貪得無厭,貴族、貧民,富豪、乞丐,其實所有人都在爛泥塘裡掙扎,卻獲得了蠢豬一般的愉悅,可是沒有任何人覺得有問題。
這是一個命如草芥,瘋狂燃燒的世界。
“吳戍和他的那個老媽子一向規規矩矩的,你幹嘛要整他?”
“規矩?你以為你是外面那些高尚的神官老爺?也來跟老子講規矩?”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欺負良善也不算什麼本事吧?”
“哼,穿個白袍子就算得上良善了?顯擺什麼?老子就是聞不慣他身上那股子臭味兒!那就不是這裡的味兒!”
“唉……其實那些神官老爺身上的香味還是挺好聞的,跟吳戍的差不多。你不知道,上次我在福壽山靠近澹州城的邊沿上,跟在一個神官後面聞了聞,身體都變得結實了很多哩!”
“哈哈哈哈!你聞到那些狗屎神官放的屁了吧?哈哈哈哈哈!難道屁也是香的?老子天天給你放十個八個的讓你聞個夠。”
“你就笑吧。我跟你說,給大神官抬抬轎子都有很大的好處。除了每月有五個銀幣的收入,身體也會變得很結實。嘖嘖,要是能有一天去給這些神官抬抬轎子就好了。”這潑皮晃了晃掛在手臂上哪破破爛爛,鬆鬆垮垮的衣袖,一臉憧憬和豔羨。
“瞧你那點出息。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