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唐躍躺在床上,被褥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頭來,風扇轉動的細微嗡嗡聲像是蚊子叫,乘員艙內的空氣溫度一直保持在二十攝氏度,但這個時候室外氣溫已經下降到了零下六十度。
門簾縫隙中透出淡黃色的燈光,老貓還未休息,它仍然在為明天的出行做準備,收拾行李,唐躍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老貓在卷地圖,火星流浪狗車頭嚴重損毀,連塊完整的顯示器都不剩,他們不得不使用紙質地圖。
唐躍望著地板上細細的燈光,莫名地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暑假回老家,住在磚瓦搭建的老房子裡,每天晚上年幼的自己裹著被子躺在床上睡覺,房間門縫裡透出溫暖的光來,偶爾爺爺奶奶會輕輕地進來給自己掖掖被子,這個時候他就立即閉上眼睛裝睡,等老人走了再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老家的房子其實早就拆掉了,爺爺奶奶也在他上大學時去世,如今連地球都消失了,現在沒人能證明這一切曾經存在過,它只存在於唐躍的記憶中。
唐躍反覆咀嚼這些記憶,從小到大,從暑假老家房子裡的電視和冰棒,到酒泉中心訓練和老王在羅布泊生火,他努力確認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那部萬年老劇《少年包青天》片頭曲的調調,那支冰棒包裝紙上的字跡,老王坐在篝火邊上翻揹包,從包裡掏出暗藏起來的青島啤酒。
唐躍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遺忘這些人。
可惜記憶終究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固定的東西,你努力地把它捏成某人的形狀,捏得纖毫畢現,每一根頭髮絲都清清楚楚,它們仍舊會像沙子那樣漸漸流逝模糊,到最後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個糰子,你愣愣地看半天,也看不出什麼來。
唐躍閉上眼睛,輕聲說:“你們還在不在?”
一切都安安靜靜。
唐躍床頭的櫃子上擺著一隻水杯,邊上是立式木質相框,僅有一張照片,那是獵戶座一號的機組乘員出發前在酒泉中心的合影,指令長老王和老湯站在後排中央,兩側是老鄭和老麥,唐躍和麥冬則蹲在前排,六個人勾肩搭背衝著鏡頭笑,當時風很大,女孩一手按著耳邊的頭髮,老王被沙子迷了眼睛,齜牙咧嘴,正要罵人,但騷話還未出口,時光就被相機永遠定格。
再遠方是晴空下高大的發射架,載人飛船還在總裝,陽光明媚。
床邊的地板上有一雙拖鞋,牆角有個空的塑膠垃圾桶,牆壁的掛鉤上掛著褲子襯衫和空衣架,唐躍的乘員艙裡很簡單,他沒有太多東西要帶走。
“老貓?”唐躍從被窩裡抽出胳膊來,枕在腦後。
“我在。”一隻貓頭從門簾縫裡探進來,“你還不睡覺麼?明天早上要早起。”
“睡不著。”唐躍說。
“緊張?”
唐躍搖了搖頭。
“焦慮?”
唐躍搖了搖頭。
“恐懼?”
唐躍仍舊搖頭,他注視著自己的手,“你知道麼,人的情緒是建立在生活之上的,有生活才會有情緒……但我已經找不到自己生命的實感,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木偶,我觸控自己都感覺不到溫度,和你比起來,我才更像是個機器人……”
“不要懷疑自己。”
唐躍一怔。
“不要懷疑自己。”老貓重複了一遍,它走過來握住唐躍的手,貓爪的肉墊按在他的掌心裡,“看,怎麼會沒有溫度呢?永遠都不要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無論陷入怎樣的絕境,即使整個世界都不再有人承認,即使沒有任何人可以目睹和記錄,你也要堅信自己的生命是這個宇宙中最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你是全宇宙獨一無二的,你可以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唐躍緩緩地點頭。
“每當你遇到跨不過去的坎,就這樣跟自己說。”老貓笑笑,“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你了。”
“好好睡覺,睡不著就數羊。”
它鬆開唐躍的手,轉身離開乘員艙,順手掩實了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