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時光濤濤流淌,他看見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漸漸變得熟悉,看見原來冷宮裡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曾經竟然也是傾國傾城,看見自己寢宮門口的那棵桃樹原來是在自己一歲生辰那日種下,看到人群來來去去,熙熙攘攘。
可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張他最想看清的臉。
那一張只存在畫像裡的慈祥面容。
那是他的母親。
他不記得她,卻在後來的閒言碎語中,拼湊出她悽慘的歸宿。
妃子生的兒子,既然成了皇帝的獨子,那必然還要成為皇后的兒子。
漸漸地,記憶模糊不清,他隱約看見,原來那首常伴他安睡的歌謠,是母妃為他編寫的。原來他的眼淚,也曾是母妃為他擦的。原來那些惶恐不安的日夜,是這個女人,一隻手臂撐著頭,另一隻手輕輕為他搖著小扇,說著希望他快快長大,又希望他不要長大。
她說她想看到他長大,長成和他父皇一樣的偉岸男子,希望他也有能獨擋一面的一天,然後護住心愛的女子。
不要讓那個女子像她一樣。
她說他是唯一的皇子,以後要繼承大統,她並不希望他繼承大統,因為她愛的那個男人似乎從不曾快樂。
她只希望他能快快樂樂的成長,可是生在皇家,又是長子,他註定也無法快樂。
於是她又不希望他長大,寧願他每天都在她懷裡哭鬧,然後吃飽了就會笑。
那樣乾淨的笑容,如何去承擔一個天下。
那樣愛哭的孩子,又如何去守護一個國家。
她忽然望向那根點了蠟燭的高高燭臺,對著那個方向眼神溫柔的說。
“都長這麼高了。”
那個方向,正是睡夢中的魯正禮,看著回憶裡這些畫面時所在的方向。
“你終究還是長大了。”
“倒是比你父皇俊俏了許多,少了許多霸氣,多了許多秀氣。”
“看起來,這些年,過得並不如意。”
“你受了很多苦。”
女子語氣平靜,溫柔寧靜,讓魯正禮先前肉體上所受苦楚,也逐漸消散。
他說:“你更苦。”
女子說:“看見你長大,便不苦了。”
魯正禮心頭酸楚,眼中更酸,便要上前去擁抱這個女人,腳步一踏出又是天旋地轉,時光飛速流逝。
恍然間,他看見皇宮最高的那座祭壇的屋簷上,站著一個男人。
他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容,只覺得很熟悉。莫名想起,當初他出生時,所有人都在為之慶賀,只有這個男人,在某個沒有月光照明的黑夜裡,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就看見襁褓中的自己一點點長大,皇帝宣佈立他為儲君。
他並沒有絲毫開心,因為就在這同一時刻,皇后為那個一向溫柔淑靜的女人倒上一杯毒酒,所有人的噤若寒蟬不敢出聲,唯有那個女人看向魯正禮,飽含柔情的一笑:“只願你過得快樂。”
魯正禮淚如雨下,哽咽著說:“我不快樂。我從不曾快樂過。”
他向著女人跑去,距離卻越來越遠,他又看到原來冷宮裡那個整日哀嚎的瘋女人,便是在此刻,意氣風發的站出來,為他母親說話,向皇帝揭發皇后的惡毒行徑,卻被皇帝打入冷宮。
他還看見了那個對他無比寵溺的老嬤嬤,親手割下了那個瘋女人的舌頭。
而那時,那個懵懂的孩子,還在母妃寢宮外的院子裡,趴在地上,撅著屁股,扭動著掘地三尺找蛐蛐。
只是這一天,一直隱藏在黑暗裡的中年男人,終於出現在陽光底下。這一次,魯正禮看清了那張臉,依舊熟悉卻又陌生。
中年男人就這樣單手持劍,在那個秋末的黎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步一步踩在凋落的梧桐葉上,走向君臨天下的帝王。
這棵梧桐樹,是皇帝迎娶魯正禮的母親時種下的。她說雖然昭央殿前站滿了人,卻沒有一個是活人,死氣沉沉。於是皇帝大逆不道的為她違背禮制,執意在這裡種下了這棵西方使者送來的梧桐。
梧桐,吾桐,朕的小桐,這個謹慎了一輩子的皇帝,在王朝氣運已近枯竭,卻苦苦支援著的皇帝,這一生,也就任性了這一次。
那棵梧桐,就這樣長在了昭央殿前。
有人見它起,有人見它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