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倒沒有責怪沈淮,而是點點頭,示意他將筆擱下,說道:“崔向東那個老傢伙,輕易不夸人,看到我也是愛理不理。月前我遇到他,他難得主動跟我說句話,說宋家這麼多人,唯一有點人味的,就是你了。你說他是不是逮到機會就罵我們老宋家啊?”
“成怡上回到東華去玩,我託她給崔老送了兩罐嵛山老茶。崔老大概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沈淮說道。
“呵呵,”老爺子搖頭而笑,又問道,“你心裡是不是還有怨氣,是不是覺得我這個老傢伙老糊塗了,沒事幹要把你逮回燕京來教訓?”
“其實也沒有什麼怨氣,”沈淮一時也不知道老爺子要跟他說什麼,只是搖頭說道,“我不能只享受宋家帶給我的好處,而一點都不承擔責任跟義務。我爸跟二伯他們為大局考慮的心思,我雖然有些小想法,但大體還能接受。”
“你啊你,”老爺子盯著沈淮的眼睛,說道,“就不能跟我說句真心話?你這些油頭滑腦的話,剛才不拿去對付你爹、你二伯,拿來對付我,當真以為我是老糊塗了?”
“……”沈淮沉默不言。
“你二伯、你父親,給他們一支隊伍,讓他們去帶領,他們或許還是有能力帶好的,但要他們赤手空拳去拉一支隊伍出來,這個就超出他們的能力,”老爺子長嘆一口氣,說道,“我並沒有老糊塗,說到底,你二伯他們年輕時吃過苦,精神頭還沒有完全垮掉,但他們在機關裡打轉了半輩子,一身官僚主義的臭脾氣。我們黨內整天都要講,要克服官僚主義,但說這些話的人,身上卻是一身的官僚主義氣味。你以為我老糊塗了,有些事就看不明白了?只是有些事情,看明白了又能怎樣?”
聽著老爺子突然發一番議論,沈淮震驚的站在那裡,心裡想,老一輩人物對當前國內出現的弊端,心裡還是清楚的,但他們心裡同時也清楚,有些弊端是改開過程中難以克服的頑症,需要用時間去消化,而不能妄圖在一開始就對這樣弊端進行根除。
沈淮不知道怎麼接話,有些思論性的問題要討論,幾天幾夜都討論不好,只是說道:“我有時候覺得,我們應該跳出朋黨戶派系之見,眼光看得更長遠一些。”
“是啊,”老爺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譚啟平父親在世時,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戰友,所以大家都認為我對譚啟平有一些應有的義務跟責任。再一個,你父親調到淮海後,缺少支援,又理所當然的認為田家庚會跟我們宋家不對付,所以越發要跟譚啟平他們抱團取暖。這次,你父親如此光火,也是他認為你只圖自己痛快,卻破壞了宋系在淮海省的大局——我知道現在外面有人稱我們是‘宋系’,說我是山頭老大,這些都是朋黨派系之見,我的本意不想如此。我們鬧革命,鬧了一輩子,從頭到尾,都在跟山頭主義做鬥爭,這臨到頭還是克服不了山頭主義。我年紀大了,有些樊籬,也沒有能力去打破,也只能由著他們去想、去做。比如,當初你二伯跟田家庚爭著要當淮海省委書記時,我就不怎麼贊同。淮海省委書記這個職務,說實話,田家庚比你二伯更適合,就算成文光去當書記,也要比你二伯有經驗。但是兒大不由爺,就像你父親管不住你,我年紀一大把,其實也管不了什麼事,說的話也未必都能叫別人聽進去,有時候說多了,我知道他們心裡也在罵我是個老不死的。再比如說,你父親擔任淮海省副省長一事,我是更不贊成了,但又有什麼用?你父親有機會能當副省長,他還能聽我這個老不死的話?唉,你二伯跟田家庚爭淮海省委書記失利,這個我本來就要承擔一些責任,這緊接著,你父親又調上來去擔任這個副省長——這兩件事湊到一起,別人都只會說我宋華貪得無厭。你說,我找誰說理去?現在啊,有些人太精了,我也是力不從心,就想著過幾天安逸日子。這一次,你委屈也好,不委屈也好,我也只能把你揪回來打板子……”
沈淮訝異的站在那裡,他沒有想到老爺子這次會跟他交底談這些話。
他一直都覺得當初他老子調到淮海省任副省長,明面上看似別人對宋家的補償,實際上則叫宋家陷入一個更不利的處境。
現在從老爺子嘴裡得到證實,沈淮才知道老爺子心裡是明白的,只是明白也不管用,面對這個針對宋家的陷阱,老爺子偏偏沒能說服他老子放棄那次晉升。
zhongyāng遠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風波浪靜,宋家夾於潛流之中,實際上也有很多的無奈跟無力。宋家畢竟還不能算第一流的派系。更上層,無論是紀系,還是王源、胡至誠背後的元老,他們之間鬥爭的餘波只要涉及到宋系,就會產生極大的衝擊。
而具體到淮海省,田家庚與趙秋華的矛盾才是主導,宋系實際上還是給邊緣化的;只是到東華市才給陡然放大。
沈淮也多少能夠理解他父親這次為什麼出離憤怒,本來他父親跟蘇唯軍再加譚啟平在淮海省形成了一個鐵三角,能在田家庚跟趙秋華鬥爭的yin影下爭得一席之位,叫宋系在淮海省能找到頗為強勢的存在感。
這大概是他父親這輩子能達到最高成就了,而這樣的成就,還偏偏給“不爭氣”、“不顧大局”的他搞得搖搖yu墜、淹淹yu滅。
沈淮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在他看來,這所謂的鐵三角,如此不堪一擊,還不如不用。但是,有些道理,他心裡能明白,卻未必能說服所有人;有些暫時的利益,他能放手,卻未必能說服其他人放手。
“板子要打,不過我也怕你心裡想不通,才叫你回來說叨說叨。現在zhongyāng用人思路越來越明確了,你二伯在位子上,應該還能幹著十年八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你跟鴻奇他們要是下定決心搞政治,那十年八年時間裡就不要想著有機會能進省部。那太扎眼了,也是yu速則不達,升官升那麼快乾什麼?你現在年紀還小,在底下折騰十年八年也好,折騰十五六年也好,正好方便好好的打基礎。我這個老不死,就是這個想法,要跟你交流交流,你不會覺得我嘮叨吧?”老爺子眯起眼睛,盯著沈淮問。
“不會,”沈淮說道,“對於未來的發展,也許我父親更在意別人的提拔,說我脾氣這麼大,最後只會造成無人敢提拔、無人敢用的困境;他有他的擔心。我的觀點跟他有些不同,我們的眼睛要盯著上面,但同時更要看著下面。如果下面支撐你的力量足夠的強、足夠的渾厚,實際上也就不存在上面提不提拔、任不任用的問題。只是我這條路,可能要走得要更艱難一些,要走得更漫長一些。聽了老爺子你的話,我反而心裡有底了,我也沒有想著三四十歲就能當省長、部長什麼,就想著老老實實在地方折騰十五六年,好好的做自己的事,折騰一輩子也無所謂。”
“我就說嘛,你小子回來後,我沒覺得你小子真受了什麼委屈,你這次是不是就想著要把局攪開來,就算為此坐兩三年的冷板凳也無所謂?”
老爺子直截了當的問來,沈淮反而覺得難以回答。
“你不愛說拉倒,”老爺子揮了揮手,也不強迫沈淮回答他的問題,說道,“我還是那句話,你們啊,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只要不惘顧黨紀國法就好了。話也說回來,你們在外面折騰,把天捅出窟窿來,給人家打扳子,能自己挨著就自己挨著,給踢到一邊去坐冷板凳,也不要像個小孩子似的,動不動哭哭啼啼的跑回來找安慰,那樣也沒有志氣。”
“我倒也不是想要跟老爺子你治氣,”沈淮稍加思慮,說道,“我就想著,未來三五十年,也許國內會有路線上的一些變化跟反覆,也許鬥爭會更加複雜、更激烈,但國家建設、發展這個主路線不會更改。我覺得,我們做什麼事,選擇鬥爭策略時,都要圍繞這條主線,才有可能最大限度的先保證自己的根本。”
“不錯,你比你那個蠢爹有見識,有野心。你爹要有你這份見識,我也就不用那麼頭痛了,”老爺子哈哈一笑,又說道,“不過,這些話我就跟你私下裡說說,跑到外面我也不承認。你要知道,就像你老子受不了你;有時候你爹聽到什麼話,跑過來造我的反,我也受不了。”
“老爺子你放心,我嘴巴緊得很,”沈淮沒想到老爺子也是這麼有趣的一個人,笑道,“不過有老爺子你這番話,我也就放心多了。下回再捅出什麼窟窿,老爺子,你打我罵我,我心裡也有底了。你儘管打、儘管罵,我都受得住。”
“胡扯,”老爺子笑罵道,“你不能帶著故意捅窟窿的心思,去捅窟窿。而且你這些伎倆,以後能少用,還是儘可能少用,不能光破壞,不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