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川穀一時間啞然,哭笑不得起來。
甘遂一邊淨手,一邊甕甕道:“子苓師兄,這酒可是我挖出來的,你可不能和我搶酒喝,那就太沒臉沒皮了。”
子苓皺了皺鼻尖,冷哼一聲:“行,我不跟你搶酒喝,讓你敞開了和,你也就是兩杯倒。”他回首,只見落葵捻著腰間的纓絡,有些走神兒,旋即笑道:“丫頭,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喝那麼多酒有傷風化,你就別喝了啊。”
落葵登時回過神來,又好氣又好笑的抿了抿唇,從地上提起酒罈慣了過去,卻被子苓穩穩接住,揭開壇口輕輕一嗅,登時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一晃萬年過去,原本空落落的庭前,種上了數株四季花草,那是玉京天尊有次去天宮,從白微帝姬的百花坳中帶回的苗子,落葵愛惜不已,悉數種了下去,細心養護,從那日後,她倚在窗下,嘆海棠挑在春日裡,如曉天明霞,與朝日爭輝;觀夏荷婉轉,暗送幽香;賞金桂迎秋,香風陣陣,冬日裡隨著幾場雪下,百花早早姿容不在,倒是紅梅開的極盛,似胭脂點點,在漫天雪中鋪開。
春日裡,庭前的海棠花開的極為熱鬧,深紅淺粉的在庭前扯出一片片蔚為壯觀的雲霞,陣陣甜香氤氳在空氣中,微風輕拂,透窗而入。拜入玉京天尊門下這三萬年裡,落葵終於觸到了修成神君的瓶頸,可她在這個坎上徘徊了數百年之久,終是突破未果。
大片的紅光充斥在屋內的每個角落,隱隱有些輕微的爆破聲傳出,落葵端坐在蒲團之上,被一團團漂浮不定的紅霧籠罩著,整個人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姿勢,而她額上那隻朱雀鮮紅的愈發妖異,從眼眸中沁出成串兒的血滴。
這一日晚膳間,飯菜剛剛端上桌,甘遂便急匆匆闖進了天樞宮,與蘇葉帝君切切數語後,他二人便帶著神魂燈同上玉京山,隨後,落葵挪進玉京山玄冰洞裡閉關,玉京山禁制全開,更是從天樞宮裡借了數十名侍衛,戒備比平日裡更加森嚴起來,而玉京天尊座下三位弟子再無平日裡的嬉笑模樣,皆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沒日沒夜的守在山口往來巡查,旋即寥寥數語在天宮傳開,說是朱雀族帝姬落葵強行突破神君瓶頸未果,導致神魂重傷,險些魂飛魄散,茵陳哭哭啼啼的去找蘇葉帝君時,蘇葉帝君只是撫了撫她的頭,笑著告訴她,落葵是傷了神魂,但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睡上數年便會無事,說不好還反倒會是她修成神君的機緣所在,茵陳這才鬆下一口氣,安心的找澤蘭說笑去了。
五年後,落葵安然出關,雖仍困在神君瓶頸中,但神魂中紅光大作,修為隱隱又上了一層,離突破已是不遠了。
斗轉星移,一晃便是流年飛逝,五百年時間過去,廣丹五百年前種在百花坳裡的那株海棠花長得極好,枝椏間的花盞密密匝匝,嬌俏可愛,他整日裡沒事便靠在樹下,擺上兩盞清酒,自己喝上一盞,在樹下灑上一盞,時不時和著風聲喃喃數語,撫著樹幹長嘆一聲。
白微帝姬立在不遠處,緩緩道:“紫苑養的很好,再有數年就能脫困而出了。”
廣丹深施一禮,笑道:“紫苑能好的這麼快,還得多謝姑姑的成全和蘇葉帝君的丹藥。”
白微帝姬搖搖頭,嘆道:“你們兄弟幾人的性子,真是隨了你們的父君,各個都在情字上看不開,你在我這一困就是五百年,而自打那姑娘沒了之後,老六在玉清宮關了五百年,你們父君命苦,怎麼生下你們幾個不成器的。”
廣丹撫了撫那海棠樹,笑道:“當年父君因澤蘭的生母身故而輟朝百年,如今我與老六在情劫中一困數百年,這便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了。”他側目瞧見白微帝姬作勢要打他,旋即遠遠逃開,正色道:“勞姑姑照看紫苑了,我去瞧瞧老六,沒他幫忙,我下次天劫可要渡不過去了。”
玉清宮原本是諸位皇子宮殿裡最為正經的,入目除了燭臺,桌椅之類的必備擺設,剩下的就是一層層摞起來,幾乎摞到樑上的書卷,再沒有旁的多餘裝飾,商枝曾說過,進了這玉清宮,他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氣喘的大了,把那些書卷給吹了下來,再砸著自己。
而此刻的玉清宮裡,卻凌亂的無處下腳,也沒人敢進來收拾,只見扔了滿地的紙,白花花的如堆起千層雪,而四面牆上懸著的眾多畫像,皆畫的是同一個姑娘的一顰一笑。
廣丹小心翼翼的躲開這千層雪走到桌案前,不由的長吁一聲,緩緩抽出空青手中的筆,皮笑肉不笑:“老六,你的畫工可長進不少,幾乎能與老四相較一二了,老四平生心願是畫遍三界美景,莫非你也要窮盡一生只畫一人麼。”
空青一雙眸子赤紅,佈滿血絲,臉頰已清瘦的凹陷了下去,他抬眼望著廣丹同樣清瘦的臉龐,啞著嗓子道:“二哥,你還有株海棠可以做個念想,時時守著,我卻什麼都沒有了,我怕我不畫,會忘了她的樣子。”
廣丹眸光一暗,緩緩嘆道:“是,推己及人我也不該怪你。”
空青手中攥著一團紙,愈攥愈緊,直到手心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來,浸透了紙團,方才喃喃道:“若她能有來世,我尚可一盼。”他抬眼望著廣丹:“可她什麼都沒留下,就好像從未出現過,好像這一切都只是我做了一場夢。”
風從窗欞襲過,捲起地上的畫像窸窸窣窣撲向角落,殿內一時間只餘下風聲,呼吸聲和燈燭若有若無的噼啪聲,良久,廣丹咬著下唇斟酌道:“其實這話我本不該在此時說,可眼下也唯有你能幫二哥了。”他頓了一頓:“紫苑怕是快要醒過來了,大概就在這數年間罷,你不能再關在玉清宮裡安心作畫了,你得隨我去百花坳守著,助二哥一臂之力。”
“好。”空青勉力牽出一抹笑,眸色卻愈發暗淡:“二哥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是我的得償所願,可未必是她的,”廣丹的指尖在燈燭上來回繞著,那燈芯搖曳,舔上他的手,他一笑,笑中說不清楚是苦還是甜,他自己清楚的記得,她走時叮囑自己一定要放她去輪迴,不要念著她,不要耽擱她去追先離開的那個人。廣丹唇角噙著笑,有道不盡的落寞:“她是為救我而死,可醒來一定會怨恨我,怨恨我徹底斷了她和那個人的來生相見,但我情願她怨恨我,也不願她將我忘了。”
空青怔怔望著那畫像上的姑娘,一時默然,自己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有過,連令她忘記自己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廣丹拍了拍他的肩頭,嘆道:“凡人都說成仙好,其實是各有各的苦,凡人苦的是生老病死,生怕難享天年,而神仙苦的是絕情禁慾,生怕遇上情劫動了仙根,最後落得個灰飛煙滅,做凡人雖說只有短短數十載,可無盡的輪迴下來,活的都是不一樣的生生世世,可做神仙有什麼趣,生生世世都是亙古不變的同一個活法兒。”
空青微微一嘆:“就是因為這個,當年你才執意下界歷劫的。”
“是,萬幸我遇上了她,這個凡劫才沒有白歷。”廣丹抬眼望著他:“說起來,你這也算是歷劫了罷。”
空青嗤的一笑,笑中有苦澀溢了出來:“咱們倆歷劫歷的自苦,也連累的蘇葉帝君五百年來日日朝會,他可沒少抱怨罷。”
“可不是麼,上回帝君還叫著口苦,從白微姑姑那討去了不少百花蜜,說是回去壓壓苦味兒。”廣丹笑道。
他的眸光落在四圍的畫像上,旋即拿起桌案上的一張紙細細端詳下來,那眉眼那臉龐,竟有種莫名的熟悉,心間劃過一絲白芒,他脫口而出:“這姑娘,這姑娘我像是在哪見過。”
空青一把握住廣丹的肩頭,顫聲道:“二哥,你在哪裡見過,我去找過司命,他說她已經灰飛煙滅了,徹底斷了輪迴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