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春雨落下來的時候,渭水兩岸的楊柳已經由鵝黃轉為淡淡的嫩綠了。
往年間,還會有人趁著渭水解凍,楊柳轉青,出來踏踏青,將積攢了一個冬天的乏勁與黴氣給遊沒。舊時俗稱遊百病。可是隨著雲中郡失守的訊息傳來,橫亙在北莽十二部鐵蹄下的渭城,早已人去城空,縱使為數不多的留下的人在擔驚受怕了整個冬天之後,早已沒有了半點出遊的慾望。
照往常一樣,冬落依舊沒有出門,酒雖然已經賣完了,但生意依舊是照常做著,難免有一兩個趕路累了的人,進來打打牙祭歇歇腳。
一間酒館外面的雨下的稀稀拉拉的,輕輕的擊打著地面,水花四濺成霧,視線越來越差,那剛從冰雪中解了封的渭城城牆都快要看不清了,冬落端著一碗麵走到酒館邊的臺階上,半蹲著看迷濛的雨聚在青色的瓦溝裡滴落在地,然後開始低頭吃麵。
忽然他抬起頭,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人披著簑衣出現在酒館外,迷濛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黑色玄鐵重甲打溼大半,腰間的一柄朴刀上也滿是水珠。
簑衣被雨水淋溼的部分顯得有些厚重,一些褶皺裡還藏著一點泥土與剛萌芽的青草的影子,看上去有點狼狽。來人旁若無人的走到酒館內火爐旁烤了一下手,將簑衣脫下掛在壁櫥上對著火烤了起來。
冬落仰頭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來吃麵。
長時間的沉默後,來人忽然低頭望向他,微笑著說道:“什麼時候走?”
冬落蹲在地上,頭也沒抬道:“等雨停了就走。”
來人點點頭道:“雨停了出發也好,陳老哥也不喜歡下雨天出門。”
冬落將麵碗裡最後一口麵湯喝盡,把麵碗放在身旁的臺階上,捲起袖子擦了擦嘴道:“李叔,今日如何有空來此?你那渭城三百部眾放假了?”
來人沉默了片刻後,面無表情的道:“雲中失守,渭城便是我大周帝國西北邊陲唯一的屏障。渭城雖牆低城小,兵少將少,但肩上的使命容不得我們後退半步。所以放他們一天假,去安頓一下家人。”
做為渭城最高軍事長官,李牧此刻的話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其中將要面臨的慘烈他早已心中肚明。
冬落沒有說話,對於即將到來的戰爭,將會發展成什麼樣,他也很清楚。渭城之後便是有塞上糧倉之稱的河套平原。攻克渭城,敵軍只需數月便可出河套,到洛陽。
冬落搬了張小馬紮坐在火爐旁低聲道:“有援軍嗎?”
“沒有,洛陽城裡彷彿不知道周帝國四境已經狼煙四起。文武百官盡皆修練閉口禪。對邊境之事避而不談,只是以各種理由召回了自家在軍隊效力的族人。就連平日裡自詡聖明的周天子對邊境之事也從未提及。”李牧的臉色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晦暗深沉。
也許是冬天剛過,暮寒尚未完全退去。冬落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冷戰。不自覺的裹緊了衣服,往火爐邊靠了靠,沉聲道:“有人想讓你們邊軍死。那個人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自詡為聖明的周天子。所以,洛陽城文武百官才會對此視而不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的意思我們就不要隨意揣度了。”李牧灑然一笑道:“為將者,為軍者,死於沙場便是最好的歸宿。至於是怎麼一個死法,刀砍在腦袋上,腦袋掉在地上的那一刻才知道。”
冬落靜靜的看著這個為國戍守邊疆二十餘年殺敵無數,保一方安定卻依舊只是一個都尉的的中年男子。他突然明白了,大周之所以被稱為大周,或許就是基於這些簡單而又固執的人。
李牧如此,一間酒館上一任掌櫃老陳也是如此。他們都是軍人,也是一根筋固執到可怕的人。冬落雖然沒有軍籍,但他跟在有七十年軍齡的老陳後面十餘年,也曾上過戰場,也曾親手斬下過馬賊的頭顱,也曾被噴濺而起依舊滾燙的熱血淋溼過身軀。
但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是如李牧那樣簡單而固執的人,他在戰場上經常顯得不夠勇敢,更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把自家房子燒了圖一樂的剽悍勁兒,相信他就是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寫就一場從酒館掌櫃成長為將軍的人生大戲。
也許只有真正將生死置之於度外的人,才能做到像這樣明知必死卻依舊坦然面對吧!顯然,冬落雖然已經看慣了生死,卻依舊沒有看淡生死。他還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李牧起身將簑衣重新披上,道:“走吧!去看看陳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