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到張宇初的主動回合,但張宇初這麼問了,不管是存了示弱惑敵意思,還是委實不知道,其實都落入了下風,因為這種反問一旦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差錯,是極其容易將主動權拱手送人的,很容易造成一步錯步步錯,最終無可挽回的下場。
曹端朗聲道:“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
“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內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強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禦敵也。韓子之術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駁,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
他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每一個字彷彿都有千斤重。
不愧是未來的“明初理學之冠”,名副其實。
而且在曹端的解釋中,雖然他的觀點是“仁之所在,在德不在力”,但卻並沒有完全否認武力的作用,相當於自己把張宇初可能反駁的漏洞給補上了,這從他舉的例子可以看出來。
曹端舉出的例子是徐偃王,這是西周周穆王時,小國家徐國君王,據說,徐偃王注重修行仁義,在養德方面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以至於獲得了三十二個國家的衷心擁戴,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楚國看不過去了,舉兵伐滅了徐國,而修行仁義德行的徐偃王並無絲毫還手之力。
當然了,後半段還有一個隱藏的反擊之處,那便是以武力行霸道的楚國,最後被武力更強,在霸道上走的更極端的秦國所滅亡,行韓非之術的秦國以霸道統一天下,二世分崩離析,這也變相證明了,單走霸道,是行不通的。
由於曹端在不屬於自己被動回答的回合,給張宇初回答了問題,所以這下輪不到張宇初再提問了,曹端徑直髮起了自己的攻勢。
而且是甫一開口,就技驚四座。
“天道無為,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獸于山,從其性命之慾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
夫百姓,魚獸之類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鮮,與天地同操也。商鞅變秦法,欲為殊異之功,不聽趙良之議,以取車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
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下,純蒙無為,何復譴告?故曰: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
這是直接化用了《莊子·大宗師》中的“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若是在旁人面前化用也就罷了,這可是當著龍虎山大真人的面!
這不是赤果果的打臉是什麼?
姚廣孝不由地看向臺上的張宇初,卻見張宇初依舊面色淡然的模樣,只是雙目微閉,似乎根本就不把臺上的曹端放在眼裡。
姚廣孝卻沒那麼放心,畢竟他知道張宇初的能耐,張宇初如此淡定,肯定還是沒有完全準備好,正在故作聲勢。
這一刻,曹端已經被張宇初視為平生僅見的大敵,因為張宇初發現,這曹端的確如同姚廣孝所說,很厲害,甚至,比之前的兩位更厲害。
不僅博通儒家經義,而且對道家的理論也有很深刻的理解,甚至能夠巧妙地化用道家的理論,來給“德”這個難以量化的概念進行上中下三種界定。
在曹端的定義裡,德既可以有厚薄之分,也同樣可以有多寡之分,道家的“上德”,也就是無為而治,是可以歸屬於“厚德”的。
同樣的道理,透過種種施行德政的手段,也可以把“薄德”養成“厚德”。
曹端的攻勢終於來到了最後一環。
“《易經》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為也。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謂舜、禹也,二者承堯之安,堯則天而行,不作功邀名,無為之化自成,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年五十者擊壤於塗,不能知堯之德,蓋自然之化也。”
曹端透過黃帝堯舜禹周公孔子這一脈絡,來從孔子和周公這兩位“後人”的視角出發,證明把“薄德”養成“厚德”的方法,便是師法先王。
這就相當於把一票人都綁在了戰車上,等張宇初來一一反駁。
“這年輕人好生不講武德!”
張宇初心中暗啐,卻絲毫不記得自己剛拿永樂帝當擋箭牌的事情。
這時候扯什麼“俺尋思”是沒用了,歷史人物不是你尋思不尋思的事情,早就有定性了。
而這會兒,張宇初的腦袋飛速旋轉著,想要找出曹端話語中破綻所在,雖然曹端的這番話解得漂亮,幾乎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可是卻不足以讓張宇初認輸。
可張宇初左思右想,卻著實沒找到曹端話語裡的破綻。
由於比賽規則的改變,張宇初思考的時間減少了足足一半,眼見沒有更好的破解思路,張宇初不得不按常規方法硬駁了。
常規方法,當然是前人給的標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