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曲端表現得這麼冷靜趙玖是沒有想到的,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再次出手干預一些過激得可能造成人身傷害的行為,平心而論,他一個現代人旁觀者聽了都恨不得罵張浚兩句,所以他倒反而有些好奇曲端這個素來不肯受半點委屈,尖酸刻薄的性子是怎麼忍下來的。
曲端盯著口不能言幾欲落淚的張相公,只是嗤笑一聲:“張相公也別裝得這麼假惺惺了,你在巴蜀和小劉一起殺王燮的時候不也乾脆利落得很……我有什麼可怨的?當日我和胡尚書那般說,今天便再說一遍,雖然如今在官家身前不是這麼回事了……但像你和胡尚書這種人,只因為讀的幾句書,雖於國家無半點用處,卻能三十歲便身居宰執高位,還能一言定我們這些帥臣的生死……便是那日万俟經略和胡尚書難道就沒有對我動殺心嗎?那麼這偽書裡你張相公殺了我,我又為什麼要感到意外?”
而其人環視了在場諸人之後,復又看向趙玖,懇切相對:“官家先前提點万俟經略的話,其實放在在場所有人身上都說得通的……亂世之中,若是沒有官家明令約束的話,有幾人是真有底線做事不至於那般不擇手段的?你們大可說我是個跋扈不講理乃至不做人的,然而真的輪到你們逼急了,怕是也不過如此。而我們今天還能勉強有個人樣坐在這裡,這大宋在金人面前也不至於像這書裡那麼不堪,究竟是什麼原因還需要多說嗎?”
“自然是仰仗官家聖明……”許久沒有說話的呂公相終於還是要出來打圓場,眾人也是紛紛附和,然而最終又各懷心思沉默不語。張浚自是無話可說,同樣被指名道姓又罵了一遍的胡寅想了想卻也是一陣後怕。而曲端說完那麼一大通話,見無論是官家還是其他人竟然都沒有出言駁斥他的意思,一時間竟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索然無味的感覺,便乾脆一拍桌子,卻是把矛頭對準了自己身邊的吳大:“張相公是沒做什麼好事,但他本來就是個不知兵的廢物(張浚一邊落淚一邊又漲紅了臉,但思來想去面對這麼毫不留情的人身攻擊卻不知道該反駁什麼,更是有些氣悶到幾欲暈厥),遇事慌了手腳,歸根結底還不是你和王庶那個小人在身邊攛掇和挑撥?今日當著官家的面,你倒是說說看,你又是什麼意思?”
吳玠只得咬牙相對:“官家先前都說了,偽書裡的事情,沒發生的都做不得真……”
“是,”曲端冷笑,“你吳大現在肯定是沒膽子去官家或是張相公他們面前搬弄口舌了,但咱這不是學張相公之前質問万俟經略的嘛……你吳大要是對我有什麼私怨,今日便也一併說清楚好了,便是說不清楚,也讓大家開開眼,看看你這個我死後的‘關西第一大將’又做了什麼事來。”
“那便讓吳晉卿把他的傳也讀了,讀完你們是不是還該尋個地方去打上一架?”趙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瞪了一眼依舊不依不饒的曲大,眼神裡滿滿寫了幾個字“你打得過嗎?”
曲端只得訕訕一笑,而吳玠此刻卻是用有些猶豫地看了岳飛一眼:“官家,曲都統……好吧現在也是曲節度了,之前是自覺有冤屈意不能平,但臣並無什麼想法,此番若是忝列嶽節度、張太尉他們之前讀了這書,頗有些不能自安……”
趙玖只是嘆氣:“這偽書裡關於鵬舉的事情實在是……”他想了半天也一時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來概括自己的感受,也壓根沒能指望在座的人有誰能理解什麼天日昭昭字字泣血的情緒,最終只得搪塞過去,“按照時間線也該講個先來後到,先把你們幾個西軍將領到底在富平之戰都幹了什麼給弄清楚再說吧。”
吳玠只得應聲稱是,然後接了那書卷。
【吳玠,字晉卿,德順軍隴幹人。父葬水洛城,因徙焉。少沉毅有志節,知兵善騎射,讀書能通大義。未冠,以良家子隸涇原軍。政和中,夏人犯邊,以功補進義副尉,稍擢隊將。從討方臘,破之;及擊河北群盜,累功權涇原第十將。靖康初,夏人攻懷德軍,玠以百餘騎追擊,斬首百四十級,擢第二副將。】
【建炎二年春,金人渡河,出大慶關,略秦雍,謀趨涇原。都統制曲端守麻務鎮,命玠為前鋒,進據青溪嶺,逆擊大破之,追奔三十里,金人始有憚意。權涇原路兵馬都監兼知懷德軍。金人攻延安府,經略使王庶召曲端進兵,端駐邠州不赴,且曰:“不如蕩其巢穴,攻其必救。”端遂攻蒲城,命玠攻華州,拔之。】
【三年冬,劇賊史斌寇漢中,不克,引兵欲取長安,曲端命玠擊斬之,遷忠州刺史。宣撫處置使張浚巡關陝,參議軍事劉子羽誦玠兄弟才勇,浚與玠語,大悅,即授統制,弟璘掌帳前親兵。】
這段目前聽起來,除了是劉子羽和張浚提拔了吳玠之外,其他的內容聽起來都無比正常,就連平定史斌之亂也是吳玠去做的,然而這裡已經是建炎三年了,對比之前幾位相公的傳,一個顯然易見的問題便擺在了大家面前。
正因為官家不是那個官家,所以離官家越近的人,他們的故事發生變動的地方才越多,看似這裡在關西還是大致尋常模樣,可淮南早就已經天翻地覆,連什麼苗劉兵變之類難以理解的事情都出現了,而韓世忠也在黃天蕩和兀朮還打得有聲有色,至於岳飛和張俊的事情就更是……
小林尚書偷偷看了一眼官家,最終想了一下還是在筆記裡悄悄又記了些什麼。
【四年春,升涇原路馬步軍副總管。金帥婁室與撒離喝長驅入關,端遣玠拒於彭原店,而擁兵邠州為援。金兵來攻,玠擊敗之,撒離喝懼而泣,金軍中目為“啼哭郎君”。(西軍眾人皆是難得鬨笑起來,而趙玖卻一時有些茫然)金人整軍復戰,玠軍敗績。端退屯涇原,劾玠違節度,降武顯大夫,罷總管,復知懷德軍。張浚惜玠才,尋以為秦鳳副總管兼知鳳翔府。時兵火之餘,玠勞來安集,民賴以生。轉忠州防禦使。】
見趙玖拋來有些疑惑的神情,吳玠只得有些尷尬地拱手應道:“好教官家知道,堯山戰前臣駐守坊州的時候,婁室派撒離喝強攻數日不下,之後見其部屬在神臂弩射擊下死傷慘重,便也是這般倉惶撤軍而去,啼哭將軍什麼的……確有其事,但軍中戲言,臣也不敢以此自矜,更沒有必要寫進軍報裡有礙官家清聽……”
趙玖聽完先是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然而隨後他忽然有些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些和歷史相似乃至完全一致的細節總會讓他有些心生畏懼,讓他害怕自己就算無論怎麼努力,有些事情還是會註定發生。
不過他還是勉強收斂心神,正色以對:“朕倒覺得這挺不錯的,以後打了勝仗也該讓隨軍進士們寫些歌頌軍中將士英勇作戰的事蹟來,投給胡銓刊在邸報上,傳揚出去讓大家都知道大宋御營好男兒的英姿。”
【九月,浚合五路兵,欲與金人決戰,玠言宜各守要害,須其弊而乘之。及次富平,都統制又會諸將議戰,玠曰:“兵以利動,今地勢不利,未見其可。宜擇高阜據之,使不可勝。”諸將皆曰:“我眾彼寡,又前阻葦澤,敵有騎不得施,何用他徙?”已而敵驟至,輿柴囊土,藉淖平行,進薄玠營。軍遂大潰,五路皆陷,巴蜀大震。】
聽到這裡趙玖除了嘆氣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了,這富平之戰原來完全是張德遠一廂情願非要和金人主力賭國運一把梭哈去決戰,曲端、吳玠他們幾個西軍將領一直都是不贊同的。
但反過來一看自己之前歷史學得稀爛也是有好處的,在座的除了岳飛大概是真的沒有什麼汙點,又有誰是什麼錯事都沒做過的?不說人無完人,就按照曲端先前說的那般,這樣的亂世,陰間人自然是陰間人不提,就連原本是正常人的,很可能都被扭曲、逼迫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事,在那樣的官家手下做事,誰還能保留幾分底線和理智?
做君子的,為了保全家人被逼絕食自盡,而做小人的,也逃不掉貶黜嶺南走一遭,到頭來還真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眾生皆苦,只有某一個人不僅辜負了所有人的理想,甚至還要將別人的一片真心與一腔熱血硬生生撕裂拋灑給人看,將別人最珍視的事物毫不留情地扔進泥濘裡踩爛,最後旁若無人事不關己一般端坐在廟堂之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別人用血肉眼淚換來的奢靡生活。
至少自己不會這樣,無數個日夜,趙玖都在心裡含著眼淚反覆對自己說,自己不會做這種事情,不會變成這樣的人。
讀了這麼多武將的傳在回過頭去看張浚的事情,富平之戰的確他要負全責,雖然沒人能指責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是對國家一片忠心,但很遺憾,菜就是原罪,就算到了今天也依然是個唯結果論的時代。
畢竟仔細一想,現在他們這個世界裡的張相公其實也沒多知兵,但無非是官家知人善任,知道他有幾斤幾兩,揚長避短,沒讓他去插手軍務,反而是發揮他籌備物資(寫作在地方撈錢)的特長,堯山戰前在巴蜀經營了那麼久,為大軍搞好後勤,那便也是大功一件了。
至少劉子羽心裡清楚得很,自己這位好友碰到軍事上就只會口出些什麼“三對一優勢在我”、“官家託孤而來定是要贏這一場”之類的暴論,等到你真的和他開始認真探討軍事問題,他又開始轉進到什麼“努力做事了就該我們贏”,開始和你講精神講心氣。得虧趙玖是不知道他倆私下裡當初講了什麼小話的,不然肯定得吐槽這張德遠要是放到後世,那妥妥就是某乎某譚經典槓精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