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先拿出賬簿略翻了幾眼,每本賬簿的封面上都貼著2009、2010、2011等代表年份的標籤。憑她入門級別的會計水平,大致能看懂這是“三分之一”幾年間的收入支出及經營記錄。季曉鷗自己也開店,明白大家一般都有兩套賬本,一套假賬真算,是給工商稅務看的,一套真賬真算,是留給自己做資料的。嚴謹把這些賬本專門放進保險箱,應該是不能輕易讓外人見到的真賬。她把賬本小心地放回原處,又取出那個牛皮紙袋。
牛皮紙袋裡東西真不少,她將內容物兜底倒出來,零零碎碎攤滿了半個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幾個樣式各異的子彈殼,一把軍刀,兩枚勳章和綬帶,紅色封面的黨員證,綠色封面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證,一本舊冊子,還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單人的、合影的,近景、遠景,應有盡有,每張照片後面都寫著日期。翻過一張年代最久遠的黑白證件照,季曉鷗便與身著軍裝的少年嚴謹迎面相遇。
十八歲的嚴謹,穿著一身因簇新而顯得僵硬的軍裝,眉眼的輪廓比現在青澀得多。為顯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皺起眉頭,但那雙嚴肅凝視著鏡頭的眼睛,黑白分明間掩飾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軟與純真。一絲繃不住的笑意從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來,那是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會對一個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著照片日期的順序一張張看過去,穿著迷彩服訓練的嚴謹,格鬥場上戴著拳擊手套的嚴謹,平端著狙擊步槍的嚴謹,臉上塗抹著油彩幾乎辨不出本來面目的嚴謹,主席臺上正在敬禮的嚴謹……一點兒一點兒的,他眉目中那點兒屬於少年的青澀漸漸褪去,眼神一天天變得冷峻而堅毅,彷彿帶著金屬的質感。
把幾十張照片反反覆覆看了無數遍,季曉鷗的內心被深深地震動。從活潑的少年到沉靜的狙擊手,這種變化是經歷過血與火淬鍊之後的蛻變,如真金經過高溫,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遠的底色。而這段她無緣參與的青春歲月,竟以數個凝固的瞬間邀請她做了成長的見證。
她對著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頭,再重新端詳嚴謹的辦公室,感受已與剛進來時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細節從水底浮了上來。泛著黃銅色澤的別緻筆筒,原來是由炮彈皮改制。而這個綠色的保險箱,根本就是個被淘汰的軍品。她想起嚴謹在城裡的房子,完全現代風格的裝修與傢俱,只能看到房主對奢侈細節的追求,卻看不出過往軍旅生涯的任何痕跡。誰也沒有想到,他竟在這裡,用一間辦公室和一個保險箱,鎖住了一個關於往日和青春的舊夢。
要到這個時候,季曉鷗才敢開啟那本舊冊子。冊子並不厚,十幾頁紙,由各種質地、大小參差的紙張合訂而成。她隨便翻開一頁,這是一張包裝用的牛皮紙,曾被揉得皺巴巴的,又被人細心撫平,上面用藍黑色的墨水寫著幾段話,筆跡潦草,有些字要連蒙帶猜才能順著讀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風速偏東1~2級
判斷失誤,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裡如今已經沒有小C的任何痕跡,就像他從沒有來過這裡。我看見他們取走小C的被褥與雜物,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看見他們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會低頭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後看到上面的血跡,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這裡,不管怎麼走的,家屬永遠只會知道四個字:因公犧牲。烈士稱號?可能會有可能不會有,要看運氣。小C不是第一個。來與去在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恆。
小C說過,狙擊手最帥的時候,並不是開槍射擊的一剎那,而是專注裝配一把槍的時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裝了卸,卸了裝,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給了我一包煙,他說有一天我會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從小C的犧牲裡脫身而出,不受任何影響和改變。當初就是老L告訴我,做一個狙擊手,不僅手穩,還要心穩,一定要學會忍受,至少不能讓身邊的人察覺你的焦慮。但事實是我無法解脫,做不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它已經變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聽,痛苦還是能夠隨時扎進心裡,像釘子一樣。
季曉鷗正看得出神,忽聽到辦公室外面起了喧譁之聲。接著有人敲門,敲得急促而慌張。她趕緊把冊子塞進自己帶來的揹包裡,再鎖好保險箱,這才三步並作兩步去開門。
門外站著方才帶她來辦公室的樓面經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溼淋淋的,頭髮上還在一滴滴往下滴落著可疑的液體,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見你。”
“見我?什麼人?”
“小……小……小美人……”
季曉鷗只知道經營一個飯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雜而瑣碎,可沒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還包括和真正的黑社會打交道。走進二層那間最昂貴最華麗的包間之前,她兩條腿有點兒發軟。
“你們以前碰見過這種事嗎?”她問樓面經理。
“碰見過。”
“你們嚴老闆怎麼處理的?”
“死磕。”
“什麼?”
“老闆說過,光腳的不會怕穿鞋的,要是你什麼都不在乎,對方就要在乎了。跟他們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條路,不然就沒完沒了。”
季曉鷗吁了口氣,只記住了“死磕”這兩個字。據說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蠻不講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試試。
“小美人”依舊是中學教師的打扮,半新不舊的中式外套,細細的金絲邊眼鏡,溫文爾雅的態度與姿勢。他正背對著包間門,揹著手欣賞牆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嚴謹辦公室裡掛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業家的合影及簽名。
季曉鷗推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則是房間內十幾個保鏢模樣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裝白襯衣——十幾雙眼睛從她進門就盯著她,一直盯著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後。
季曉鷗感覺自己簡直像是一腳踏進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幫電影,完全時空錯亂。她定定神,擠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先生您好!”
“小美人”嗯一聲,卻沒有回頭,而是依舊負著手,仰頭欣賞照片。起碼過了有五分鐘,他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鏗鏘,“我約了劉萬寧談生意,怎麼來了個女的?”
劉萬寧就是“三分之一”現在的店經理。季曉鷗這會兒才明白為什麼他無故失約。原來他故意甩了個爛攤子給她,讓她獨自來面對這條塘沽地面上的地頭蛇,下馬威給得足夠分量。但事已臨頭,就算是條劇毒的眼鏡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對。
她站直了,努力讓笑容變得更自然一些:“對不起,嚴謹暫時不便出面,他委託我管理這個店。所有與經營相關的決定,只能由我來做,其他人沒有資格。”
“小美人”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審視她片刻,然後笑了:“原來是‘三分之一’的新老闆,那太好了!來坐吧,我們談談。”
季曉鷗沒有動,依舊垂手站著:“不知道先生想談什麼?”
“當然是談談這家店。”
“這家店怎麼了?是飯菜不合先生口味嗎?您可以給我們提建議,我們一定改進。”季曉鷗將聲音放得又柔又甜。雖然她還不瞭解這個“小美人”的底細,但從服務生們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反應,以及樓面經理一連十幾個“小心”的叮嚀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對的一定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須要小心應付。
兩人對視了幾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輕了,根本不適合做這行,嚴謹怎麼捨得放你出來,替他收拾這個爛攤子啊?”
季曉鷗依然保持著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給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