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依依不捨地放開她的手,“走吧。”
季曉鷗在紛揚的雪花中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過身靜靜地望著他。嚴謹朝她揮揮手,示意外面雪大,讓她趕緊回家。
季曉鷗家住的那棟樓,離小區大門很近,嚴謹可以看著她開啟單元門,走進去。隨後樓梯間裡的聲控燈一盞一盞亮起來,隔著漫天的白雪,像一格格半融的水果糖,透出膩人的暖意。
就在當天夜裡,網際網路上號稱全球華人家園的著名論壇上,出現了一個帖子,題目是“窮人的孩子只能死不瞑目嗎”,帖子中提到了“12•29碎屍案”被害人的情況,提到了警方的不作為。雖然透露的資訊並不多,但因涉及公權,恰到好處地勾起了網民同仇敵愾的興趣,使已趨向沉寂的碎屍案新聞,再次暴露在公眾的視野當中。連續兩天,這個帖子一直被頂在首頁,該論壇網民的人肉搜尋能力,一向強大得眾所周知,於是被害人真實的姓名、就讀的學校、過往歷史、家庭狀況,如同七巧板的碎片,一點點地被拼湊起來。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這樣一個讓人憐惜的自強不息的大學生:單親家庭,母親下崗且患疾病不能自理,家中一貧如洗,入不敷出,甚至付不起他的學費。然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正是自知家境貧寒,他比一般人更加努力。當別人還在被窩裡熟睡的時候,他早已在校園裡迎著寒風朗讀英語;當別人逛街購物玩遊戲時,他卻在勤工儉學做兼職,掙回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在如此艱辛的求學生涯裡,他連續三年獲得學業優秀獎學金。這樣一個品學兼優的優秀大學生,為何竟遭此毒手?殺人兇手到底是誰?警察為破案做了什麼努力?尤其當有人將湛羽學生檔案中的黑白照片上傳到網上時,少年單純清秀的面龐,將網民的同情之心引爆到極點,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轉向對警察不作為的譴責。
這個論壇的影響力相當浩大,當晚便引起網路大範圍關注,這個帖子被轉得到處都是,幾家入口網站的首頁也出現了相應的新聞,第二天又波及平媒,一家本市報紙做了跟蹤調查,接著便有更多的報紙跟進,與網路遙相呼應。第四天,警方終於召開了媒體通報會,宣佈已成立“12•29”命案專案組,由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親自擔任專案組組長,以便調動各警種打集中殲滅戰,限期破案,以平民憤。
雖說專案組由副局長親自掛帥,但是真正負責案件具體工作的,卻是市局刑偵總隊某支隊一名叫趙庭輝的老刑警。許志群陪嚴謹去市局反映湛羽失蹤前的情況,出於對他身份的尊重,也可能是對他提供線索的重視,刑偵總隊的隊長親自出面接待,並且取出只為貴客準備的香片待客。但他實在是太忙了,話剛說了個頭,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
“對不住。”他連連道歉,“副市長要聽幾個案子的彙報,兄弟少陪了。”
接替他繼續談話的,就是刑警趙庭輝。趙庭輝還不到五十歲,面容卻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膚色黧黑的臉上全是褶子,兩道濃眉壓得極低,黑眼珠躲在上眼皮的皺褶後面,總像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但只要他抬起眼睛,就像武俠小說的武林高手,被他盯著的人,就能感覺到兩道爆射的精光。
在嚴謹說話的過程中,他沒有任何評論,只是耷拉著眼皮,聽嚴謹將湛羽平安夜那晚在自己住處的所言所行和盤托出,還有湛羽和劉偉結怨的前因後果。最後他只問了一句話:“你認為他離開你那兒之後,還會去哪裡?”
嚴謹說:“回學校吧?那會兒都十二點多了,平安夜的節目該完的都差不多完了,他還能去哪兒?”
趙庭輝點點頭,站起身:“嚴先生,我代表局長和隊長,感謝您的幫助和配合。”
這就是委婉的逐客令,打算送客了。嚴謹和許志群只好也站起來,和他握手告別,離開隊長的辦公室。
嚴謹覺得自個兒反映的線索很重要,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卻沒有受到意想中的重視,特別是趙庭輝不陰不陽不涼不熱的態度,讓他覺得尤其不爽。
許志群安慰他:“老趙這人就這脾氣,特軸,愛認死理兒,而且對誰都這樣。要不怎麼混這麼多年都混不上去,都快退了還是一個普通刑警呢?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要在很長時間以後,嚴謹偶爾回憶起這一天,回想此刻心境,當時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專案組列出的重點嫌疑人名單上,他還會不會走進這間辦公室?
後來半個多月的時間,每次握著季曉鷗的小手,嚴謹總感覺像做夢一樣,有苦盡甘來的錯覺。唯一遺憾的是,那段日子季曉鷗幾乎鑽進了牛角尖,一直認為湛羽的被害和自己有關係,十幾天都沒有見過她露出笑模樣,更不可能給他親近芳澤的機會了。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做她的車伕和保鏢,跟著她東奔西走處理湛家的事。
這一年的春節特別冷,比往年都冷。一月二十六日,臘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北方過年的習俗,從小年開始,春節便已正式拉開序幕。
嚴謹媽一大早就起床盯著阿姨拌餃子餡。嚴謹自小喜歡吃羊肉大蔥餡的水餃,為他好的這一口,哪怕她一聞見羊肉的羶味就犯惡心,家裡每回包餃子還是要單給嚴謹做一些羊肉大蔥餡的。
嚴謹早早就開車回到父母家,中午十二點,遠遠近近的鞭炮聲已經響起,他也帶著外甥樂樂在院門外放了一串鞭炮,其間還忙裡偷閒給季曉鷗打了個電話,問她在做什麼,這兩天是否方便來家裡吃頓飯,季曉鷗先撕心裂肺咳嗽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公安局已經完成法醫勘驗,湛羽的遺體交予家屬辦理後事,她正在殯儀館和人落實追悼會的細節。
嚴謹說:“別跟我扯這個,不愛聽!說說你是怎麼回事?你原來的嗓子雖然比不上林志玲,但和陳好也不相上下,現在怎麼變成周迅了?”
季曉鷗咳嗽著回答:“重感冒,上呼吸道感染。”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休息?”嚴謹因為心疼,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電話那頭的季曉鷗趕緊把手機從耳邊挪開,隔得老遠還能聽到他的咆哮聲:“湛家的人都死絕了嗎?怎麼把你個病人給支到火葬場去?”
“你知道什麼!”季曉鷗當即也怒了,“你知道不知道,湛羽他媽並沒有做手術!她一知道手術費用需要自付,而且一次手術只能保持五年的效果,就說什麼都不肯做手術了,說要把錢給湛羽留著,給他將來買房子結婚用。湛羽他爸現在跟個廢人差不多,他媽到現在都不肯接受現實,一直恍恍惚惚的,他們家那幾個親戚都知道她現在有錢了,買一個三百塊錢的花圈都敢報八百塊。我要不在那兒守著,那點兒準備手術的錢,最後得全讓人騙光。”
“你行,地球離了你季曉鷗就不轉了!”嚴謹急得嚷,“那是別人家的事,你天天事兒媽似的盯著,累不累?你一點兒年紀,怎麼就跟衚衕兒裡的大爺大媽一個毛病啊?”
“嚴謹!”季曉鷗啞著嗓子說,“你怎麼不去死一死啊?”
嚴謹說:“我死了你有什麼好處?我死了你不就成小寡婦了?”
話音未落,手機裡便傳來嘟嘟兩聲響,然後沒了任何聲音。顯然季曉鷗一怒之下掛了電話。
嚴謹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不明白開始好好的,自己也是想勸她病了多休息,為什麼最後又演變成一拍兩散的局面?一回這樣,兩回這樣,回回都這樣,兩個人到底誰有毛病?
直到樂樂用小手抓他的褲腿:“舅舅、舅舅,姥姥喊我們回去吃餃子。”他才無奈地嘆口氣,將樂樂一把舉起來,放在自己的肩頭,“走,回家吃餃子去!”
餃子下鍋,嚴謹媽守在廚房親自點水,嚴慎負責給每個人面前的小碟兒裡倒上醋和香油,又取出一瓶五糧液,斟滿每一個酒盅,*餘的老少爺兒們都已洗了手準備入席,正在這時候,兩個衣著普通面目模糊的人走進嚴家的四合院。
迎著嚴家上上下下驚疑的目光,他們自我介紹說是便衣警察,態度和藹客氣,說僅僅是奉命請嚴謹跟著走一趟,談一些問題,驚擾了首長的家宴實在抱歉。
嚴謹真討厭這兩人出現得十分不是時候,但當著父親的面,他沒敢犯渾,只問他們哪兒的,憑什麼要他走一趟?兩個便衣就地取出蓋著市公安局大紅印章的《拘傳證》,至於為什麼事,說暫時無可奉告,到了便知道了。
等嚴謹媽一路小跑追出院門,嚴謹已經上了一輛掛著公安牌照的吉普車,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一頓籌備許久的家宴,卻吃得鴉雀無聲,無滋無味,連最能鬧騰的樂樂,都乖乖地坐在媽媽身邊,一邊往嘴裡扒拉餃子,一邊偷眼瞧著鐵色鐵青的姥爺。
勉強吃了三四個餃子,嚴謹父親扔下筷子站起來,對老伴兒和女兒女婿說:“誰也不許為他說話,更不許給任何人打電話。這混賬總是自作聰明,他不是總喜歡打擦邊球嘛,讓他吃一回苦頭也好。”
那個時候,無論是嚴謹家人還是嚴謹自己,都以為被拘傳的原因,來自嚴謹生意上的紕漏,誰也沒有料到,兩天後,嚴家接到的通知卻是:作為“12•29特大殺人碎屍案”的重要嫌疑人,嚴謹已被依法刑事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