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縮回腿,將穿著匡威球鞋的雙腳,下意識藏在床下。
男生走過來,一把扯下襪子,隨手塞進褲兜,然後衝著季曉鷗笑一笑:“不好意思。”
季曉鷗也回他一笑:“沒關係,理解。”
男生便指指季曉鷗坐著的床:“這是湛羽的床,他再不回來,就變旅館了,這些天不管誰的老鄉來,都領到這兒來過夜。髒成這樣,湛羽回來肯定生氣。”
季曉鷗微一皺眉,轉頭去打量湛羽的床鋪。
這張床和其他三張床不太一樣,裡側牆壁上只貼著一張課程表,還有一張從雜誌上剪下的蘋果公司總裁喬布斯的照片。除了這兩樣東西,牆上乾乾淨淨,不像其他三個男生,貼滿女明星或者女模特的海報。床單明顯是舊的,中間已經稀薄得透出經緯,幾乎半透明,枕頭也是舊的,兩床被子,一床陳舊,一床簇新——簇新的那床,正是季曉鷗當初買給李美琴的。床尾擱著一塊木板,上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本書,都是計算機方面的專業書籍。總而言之,這張床透出一股強烈的氣息,提示著它的主人雖然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但是自尊、自律、努力,看得季曉鷗心口一陣鑽心的痠痛。
為免冷場,她努力接續話題:“湛羽在你們宿舍人緣兒還好吧?”
男生為難地抓抓頭髮:“怎麼說呢?湛羽是我們宿舍唯一一個連續三年拿獎學金的,每回大考的時候,是他人緣兒最好的時候。”
季曉鷗忍不住笑了:“謝謝你,你真誠實。”
問到湛羽的去向,男生知道的並不比她多,但面對漂亮的學姐,他態度很熱情:“要不我陪你去找輔導員?也許他有湛羽的訊息。”
“不用了。”季曉鷗失望地站起身,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要是他回來,麻煩你告訴他,給他姐打個電話。”
出了宿舍樓,季曉鷗沿著路邊的樹蔭,慢慢往學校大門走。此行沒有任何結果,令她心情愈加忐忑,強壓下去的不祥預感再次浮上心頭。
湛羽,你在哪兒?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被季曉鷗百般惦記的湛羽,此刻正躺在一家地下旅館裡。
北京的地下旅館,大部分利用的都是以前老居民房的地下室或者人防工程,略作清理改造後用木板隔成一個個單間,再廉價租給漂在北京的外地人。
從陽光燦爛的地面一步踏入地下室的通道,嚴謹眼前突然黑了片刻,像是忽然從人間墜入了未知的第四空間,幾十秒後視力才適應了地下的光線。眼前迷宮一樣的通道狹窄得只容一個人透過,不到2.4米的層高,嚴謹稍微挺直腰板頭就能頂到積滿灰塵的管道,通道兩側則是密密麻麻蟻巢一樣的房門。整個地下室沒有任何通風設施,夾雜著潮氣和黴味的混濁空氣令人窒息。
推開那扇單薄的房門前,嚴謹回頭問身邊的劉偉:“大偉,你確認,他要見的人是我?”
劉偉齜牙一笑,臉上的那條刀疤讓他的笑容有些變形,落在嚴謹眼睛裡就帶點兒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說:“謹哥,我蒙誰也不敢蒙您哪!本來這事兒吧,它挨不著我管。下面的兄弟怕出事才找到我。他住這兒已經四五天了,不吃不喝,又不肯去醫院,就一個要求,一定要見您,問他找您做什麼他又不肯說。我只好去問大哥,這不,大哥讓我把您請來了。”
嚴謹瞟他一眼,劉偉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辭間流露出明顯的曖昧,提示著他對世間一切事物的汙穢理解。嚴謹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覺得自己犯不著在這種人面前刻意澄清。三合板釘成的門扇被潮氣侵蝕得變了形,他推了一把沒推開,劉偉已經上前,朝著房門用力踹了一腳,伴隨著劣質合頁金屬與金屬摩擦時讓人牙酸的聲音,房門猛地彈開了。
門後的空間不大,只有三平米的樣子,僅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把椅子。嚴謹走進去,高大的身板頓時把床前那點兒可憐的空地填滿了,房間裡便再沒有多餘的地方。
劉偉沒跟進去,貌似體貼地輕輕關上門。
嚴謹打量著四周狹窄的空間,一切都是灰濛濛的,連床上的被褥都似洗不淨的抹布,骯髒陳舊,皺巴巴毫無起伏地平攤在床鋪上,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頭黑髮,根本看不出那下面還躺著一個人。
那人似乎在酣睡,方才那麼大的動靜都沒有驚醒他。
嚴謹皺皺眉,整個地下空間壓抑稠濁的空氣著實令他難受。在這空氣嚴重不流通的地方,居然還有人用電爐炒菜,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鼻黏膜都隱隱作痛,於是他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這聲噴嚏卻驚動了床上的人,被子下的身體明顯彈了一下,黑髮動了動,臉朝著他轉了過來。
縱使嚴謹再見多識廣、處變不驚,這一刻還是被嚇了一跳,簡直能聽到自己下巴咣噹一聲砸在地板上的聲音。
清秀的湛羽,俊秀的湛羽,那張討人喜歡的漂亮臉蛋兒,竟然變得面目全非。因為出眾的容貌,平日湛羽穿得再潦草,也往往出淤泥而不染,站在人群中十分搶眼,現在就什麼都談不上了。
嚴謹此刻面對的那張面孔,滿是瘀血和血痂,腫得像個小鬼兒,眼睛和嘴巴腫得尤其厲害,嘴角和右眼角都貼著創可貼,特別是眼角,還能看到黑色縫線的痕跡。
嚴謹這時才意識到事情不同尋常,立刻沉靜下來,低頭想找個地方坐下。但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卻暫時充當著床頭櫃的角色,上面放著一隻碗,裡面有半碗白水,旁邊撂著小半塊麵包,已經幹得變成了標本。
湛羽的臉部肌肉勉強動了動。如果這是一個笑容的話,相信它會是世界上最悽慘最難看的笑容。
嚴謹想抽菸,可這地方顯然不合適,所以他摸出煙盒來又收回去。沒辦法用常規的方式定定神壓壓驚,他明顯有些魂不守舍。
湛羽終於開口,聲音微弱:“哥,謝謝你能來。”
眼見他收起刺蝟一樣奓起的尖刺,露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又開始管自己叫“哥”,嚴謹摸摸下巴,不知道此時心裡冒出的一股不適是不是叫作惋惜——眼睜睜看著一件精緻的藝術品分崩離析、碎片四濺的惋惜。
嚴謹用腳尖將那把唯一的椅子勾過來,麵包扔進碗裡,碗放在地上,然後坐下了:兩腿微分,雙手放在膝蓋上,腰背挺直。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無意中坐出了一個標準的軍姿——一旦遭遇陌生的環境或者不易控制的場面,他一直刻意遮掩的過去就會現出原形,出賣他十幾年前的經歷。
“說吧,叫我來幹什麼?”他的兩道濃眉擰成了麻花,顯得十分急躁,“說實話,甭跟我玩虛的!”
嚴謹這一生,只喜歡清晰明瞭、黑白分明的東西。就像他準星裡曾經的目標,子彈呼嘯而出,最終只有兩個結果,正中目標或者未中目標,絕不會有曖昧模糊的第三種結局。此時他的目光瞄準湛羽,慘白的日光燈下,他的瞳孔呈現出不太純粹的黑色,似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對面的人感覺到前額、胸口和眼皮一起承載著莫名沉重的壓力。
湛羽顯然無法承受這種壓力,他扭過頭,用力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有一顆碩大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緩緩滑下來,接著一顆又一顆,淚珠落得又急又快,很快變成不間斷的潺潺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