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熱鬧程度絲毫不遜色於城外的硝煙,總是有著暗潮在湧動,那處昏暗的劍閣中,矇眼劍士輕聲著說道:“你對這個徒弟還不如陳長安來的上心,二叔躲過了劍冢的殺人劍,卻沒能逃過佛陀的慈悲心,真是諷刺。”
對方雙目放空,手指輕輕彈動著那把懸掛在牆上的墨擎,“蘇問的銅錢不好接,是真的不好借。”
皇宮的一處偏殿,病怏怏的周不疑躺在大理石雕刻的龍壁斜坡上,半眯縫著眼睛看著天邊飛走的信鴿,一封信紙從他的手中滑落,喃喃自語道:“百代宗就是喜歡沒事找事。”
陰曹一班隊伍奉命出城,那身暗青色的驚鬼服好似出關厲鬼,行走在街市之上陰風驟起,每一位陰曹擺渡使身配雙刀名為兩斷,一長一短,刀柄比尋常刀刃還長處半尺,尤其是短刀,刀刃與刀柄幾乎等同。
如此招搖過市也無人敢攔,城門衛遠遠瞥見連忙扯開木樁給其放行,在京都你可以口無遮攔,甚至是大罵李居承老匹夫都無人會管,陰曹少有背後殺人,可是當陰曹站在你身前,那便容不得你絲毫不敬的舉動,對於這些擺渡使而言,不想殺的人,哪怕整日滿口改朝換代的謠言都可作充耳不聞,但若是你該死,就算是皇親國戚也照殺不誤。
以至於百姓們看著這些凶神惡煞的鬼差卻是滿心歡喜,自文穆帝在位時就從未有過文字獄的說法,以至於莫須有的罪名更是聞所未聞,有時比起京兆府的那幫狗仗人勢的衙役還要通情達理,相反的那些江湖人士,甚至是在朝的官員們卻是對這些陰捕快忌憚不已,整日謹言慎行,好在這幾日陰曹的當家人去了滄州,才讓一些傢伙有膽子朝沂水殿遞送幾張名刺。
被留在家中的沈半城看著一行擺渡使離去,晦澀一笑,悄悄去了一處製作匾額的木匠店,與小僕人的吝嗇不同,他的樂趣在於如何賺錢,當蘇問走出城門的那一瞬,就註定了他這次會賺的盆滿缽滿。
等他再回到庭院裡時,一位老者已經在堂中等候多時,沈半城有些錯愕,因為對方來的似乎稍早了一些。
“老首輔今日前來所為何事,總不至於是專程為我而來的吧!”沈半城的笑道,連京都的孩童都知曉這宅子的主人被髮配郴州的事情,身為北魏首輔的李居承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人家自顧自的伸出兩根手指從盤中架出一塊棗糕,只取了半邊含.入口中,悠悠然的品味著,“吃慣了那些個御廚精心配製的糕點,這民間的做法卻又是另一番風味,沈小子,你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收留了你這個忤逆不孝的傢伙。”
聽的這話,沈半城立刻露出一副尊老的神情快步走來,堆笑著為老者捶腿,輕聲說道:“首輔爺爺,有事您儘管說。”
“你這些日子在做些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墨陽城已經成了你們沈家的囊中之物,又把注意打到京都來了,你們沈家有多大的胃口。”李居承冷哼一聲,卻並未真正生氣,全然是與後輩說笑的語氣。
“嘿嘿,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你老人家,京城三大名門,這三姓幾乎壟斷了整個京都乃至臨近的黃州、郴州的商業,三大家族的底蘊並不比我沈家差,一直以來都是天子腳下安分守己的看門犬,可惜如今要變了味道了,首輔爺爺不正是煩心嗎?小子是來幫爺爺解困的。”
沈半城有一說一,也不去看老者的神情是否變化,繼續說道:“周家不必去說,百年傳承,與陳家的關係可說比皇親國戚還要再上一層樓,另外就是淮文淵老太師,身為三朝元老,門生遍佈,真要說起來,他才是那位比您還要稱得起權傾朝野的重臣,淮家本就是黃州名門,又添上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機遇,嘿嘿,這世間有幾位臣子敢說得是真正的兩袖清風,縱然不為自己著想,家中的高堂,妻兒子女,再結上幾個貴上加貴的親家,清官也得便貪官。”
李居承輕笑著點頭,都說虎父無犬子,可最不爭氣的卻偏偏都是那等將種子弟,官宦之後。
“一家看中了哥哥,一家找準的弟弟,倒是平衡的很,可惜另外的宋家算是這京都的老底子,原本安安心心的守著那份祖產就好,偏偏被豬油蒙了心,鐵了心的想從商場往官場探爪子,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沈半城說到這裡突然傻笑著看著老者,好像一個賣弄完文采的學生等著師長的表揚。
李居承輕撫著鬍鬚悵然道:“當年你沈家本來也是京都的一隻大手,若不是後來聽從貴人言語,變賣所有家產,舉家去了墨陽城,哪有如今這般風光,那宋家吃了這麼多年的老本卻還不知道滿足,是該換換人了。”
沈半城楞了一下,隨後小心翼翼的問道:“首輔爺爺,這算不算官商勾結,我本想著自己來,你這突然跑來的繡球,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哈哈。”李居承撫須大笑著,“你小子的心眼跟你爺爺一樣的多,口氣也是一樣的大,那宋家雖然比不過周家和淮家,可也是兢兢業業傳承了幾代人的望族,你一個屁大點的小子有那麼大的胃口。”
沈半城只顧著笑,說道:“為什麼明明宋家在京都紮根最早,卻是三家中最不如意的,錯就錯在您口中兢兢業業這四個字上,他不夠貪,若是早些看穿商場與官場的互利共生,淮文淵那樣的人物,用錢堆也能堆出一兩個來,如今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卻又選錯了時機,明明是肩膀上的扁擔,兩頭都要一樣重,突然在其中一頭加上塊石頭,架扁擔的人能不恨它嗎?只要那人恨了,這石頭還不是說扔就能扔了。”
“你口中那個架扁擔的人該不會是指我吧!”李居承指了指自己,蒼老的臉頰上滿是歲月流過的痕跡,讓他足夠去掩飾年輕人最不善於控制的表情。
沈半城聳了聳肩膀沒有作答。
老人也沒有追問,卻是故作辛勞的揉了揉肩膀,這位扶大廈之將傾的老人第一次露出了疲倦之意,以前這種事情根本無需他親力親為,身下的幾個義子們那一個不是獨當一面的人傑,只需他開口,便有人去做,然而隨著第一個人露出猶豫之後,就好像一股麻繩中的一縷斷掉了,然後第二個人問了為什麼,第三個人也開始思索,當整根麻繩都斷了,他也從曾經算無遺策的北魏第一人,變成了行至暮年,頭昏眼花的老首輔。
身著明黃麒麟袍的武安侯,執掌魏武卒的滄州大將軍,陽間惡鬼陰曹之主,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逼著自己去認同,幾多時候連他都以為是不是真的已經老到迂腐不堪的地步,開始出錯了,但他還想堅持堅持,有些事並不是他此刻開口就有用的,李在忠忠心的是李字姓氏,李在孝孝誠的卻是真正的北魏帝王,而李在信信奉的是所有人都不懂的境界,只是這天下從來不是圍繞著陳李兩家,甚至是北魏,又或者是這個九州,提筆閣曾經給這位老人的點評是,凡人之軀,比肩神明,世人以為懂了,其實什麼也不懂。
“你把淮家和周家放在一杆稱上,究竟是太看得起前者,還是太輕視後者,只怕十個淮文淵都比不過一個周不疑。”
“哈哈,首輔爺爺,這可是你第一次如此貶低自己的尊師,日後見面你可敢如此對他說。”周不疑輕笑道,誰人不知李居承對淮文淵的尊敬,每每相見都要尊一聲恩師,只可惜對方從不給他好臉色。
察覺到自己失態的李居承難得露出窘相,卻並不改口,繼續說道:“尊敬是一說,貶低又是另一說,我念他一聲恩師,可他終究只是個凡夫俗子而已,眼界太小,他若是比我後死,必然會羞愧不如,親自提酒到我墳前認錯,說上一聲,你李居承果然是絕世無雙的第一人。”
“真不要臉,還第一人,你比莫渡如何,比蘇承運又如何。”沈半城漸漸的也沒了禮數,跟李居承沒大沒小的嬉笑起來。
“我說的是人,他們算嗎?”李居承瞪大了眼睛,沒有那件一等一的官服,才會發現他真的是比尋常老人還要慈祥可愛許多。
然而對方越是如此,沈半城卻越是感覺到一絲不安,從強行將李在孝囚禁相府,到譚君子莫名成為今朝榜首,隨後大張旗鼓的為蘇問開啟橫院,又在此刻突然要拿京都名門開刀,這一件件事情都顯得太無理,甚至是太牽強,牽強到讓人覺得是對方的昏庸,但是如此急切的安排,都說明了一件事,這位為北魏遮風擋雨三十年的老人真的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才會如此迫不及待的安排身後事,即便無人理解,但他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經行著。
莫渡、蘇承運可以用更多的時間去布子,去推演,然後等待著收官,相比之下李居承實在是差了太多,他用十年時間走入二人的棋局,又用十年時間讓那兩人不得不正視自己,然而之後的十年他變得默默無聞,但是這十年比他這一生過的還要漫長、疲憊,如果說這就是他的執念,那將註定比世間任何一個人都要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