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岐王一同進京的還有一顆八百里加急的人頭以及一紙罪狀,然後皇帝在看過那紙罪狀之後竟是勃然大怒,當即給李在孝按上了一定暨越行事的帽子,常明無論怎麼說都是朝廷親派的正二品官員,同時也是用以制衡李在孝的棋子,就這麼說殺便殺了,不說皇帝陛下顏面掃地,就連那些閣中老臣都紛紛目光異樣的停滯在李在孝和陳茂川的身上。
一紙詔書頒下,刑部主審,御史臺和都察院同時受命徹查此事,而御史臺的當家人正是僉都御史李在信,別看他身上只是那件繡著雲雀的緋色官府,卻是隨便那位六部的二品大員見到都少不了禮儀二字,畢竟在其身後大書寫著的陰曹二字,實在是令滿朝文武都不寒而慄。
在此期間陳茂川被禁足皇城東郊的沂水殿,而李在孝則是在相府後堂畫地為牢,一時間誰也摸不清楚這到底是年幼陛下的無情手腕,還是那位李宰相的暗中授意,若是前者,樂意見到的人應該會不少,那位軟弱了十幾年的陛下總算有了想要挺直腰板的念頭,可若是後者,卻不敢有太多人去猜測,李在孝有意將權勢交還給陳氏天下,無疑是一棍子打折了李居承一條腿,只怕這位慈祥許久的老人又要展露出他的獠牙來了,到時京都又將有多少血雨,但總之常明一事早晚水落石出,可在這段時間裡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說科舉考試,比如說學府的入試。
就在科舉的第一日,李居承親自前往考舍,一間間的走過,其間奮筆疾書的書生們縱然認不得那位整日掛在嘴邊的十三德老人,也不至於眼拙到瞧不見那件超一品的紫色雲雀袍子,或是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稍微機靈點了連忙棄下手中的筆墨跪拜行禮,口中還心機十足的言語到草民誰誰誰拜見首輔大人,哪怕只是在對方心頭留下淡淡的印記都是撞上了大運。
這位一手打造出北魏軍政的老人,這些年所做最多的事情卻是將早已經被人遺忘的文人又重新提上了臺前,西楚分裂兩國,最終仍是由武力更勝的南唐一統南岸,再加上被稱之為文人書箱的東晉,短短數月便被北魏的鐵蹄踏成了一片廢墟,更是在九州升起了一股棄筆從戎的風氣,但凡有些戰功的武將,日子都過得無比舒坦,反觀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除了寫些風花雪月的酸詩來博人一笑外,便只剩下爭風吃醋,自身尚且不得擰成一股繩,就更逃不掉被李在忠等三國鼎立時期便成名在外的武將死死壓在身下的宿命。
然而自從李居承再任首輔以來,對於往日戰功顯赫的武將卻是大力打壓,尤其是自己的義子們,更是毫不留情的解了兵權扔在些有爵無權的位置上,而一手提拔起的文官勢力入主兵部以外的其他五部後,總算有了分庭抗禮的姿態,以至於世人都在說李居承老了,早已沒了往日馳騁天下的豪氣,僅剩些收攏人心的手段罷了,在絕了李在孝起兵收復兩州的那一刻起,這位在江南江北都被奉為傳奇的老人便只剩下守江山的心氣,即是如此,還要那麼多擁兵自重的武將作甚。
身後的官員小心翼翼的跟隨著,不知道今日首輔大人何來的興趣親自監察考生,原本李在孝入京已經夠他焦頭爛額的才對,難不成還有什麼看不到的硝煙,心中不敢妄自揣測,只求著今日別出了什麼岔子才好。
李居承一路前行,不管是哪家的考生向他自報家門,哪怕是不惜搬出祖上的蒙陰,卻都不曾讓這位兩朝宰相停頓片刻,輕車熟路的來到一處偏僻的考室,小小的房間中放著考試所需的文房四寶,一張桌椅,一條床鋪,科考歷時三天,在此其中考生的一切事務都需在這件考室內解決,哪怕是放棄科考也許在其中等待最後一日才能離去。
考室內一名身著素衣的男子奮筆疾書,並未因眼前忽然出現的大片陰影而抬頭,飽經風霜打磨的臉龐雖然削瘦,卻透著一股千錘百煉的堅毅,那雙眼睛盯著手中的試卷,神采奕奕,就好似這一屆的魁甲已然被他收入囊中般自信。
若是旁人對這位北魏最有權勢老人的停步置若罔聞,隨行的官員一定會暗暗記下其姓名,就算文章寫得再好,單是這不敬之罪就足以斷了這輩子的官路,不過在看清對方相貌之後,所有人都默契的收聲,饒有興趣的看著,因為對方不是別人,正是五次科考五次落榜,卻仍舊孜孜不倦狀告首輔四大罪的書生譚君子。
李首輔低眼看著對方文章的題目,“跪著的文人可有傲骨二字。”嘴角不由上翹,揮手命一位管事搬來張座椅,就這麼大馬金刀的坐在譚君子對面,一個寫,一個看。
儘管已經過了盛夏,天氣逐漸轉秋,可今天的日頭卻是特別灼人,不過小半時,那幾位平日裡養尊處優的禮部官員已是汗流夾背,整件官袍從裡到外溼了幹,幹了溼,姿態也有最初的恭敬站禮變得有些鬆散,而那位老人依舊坐的腰背挺直,不急不躁的看著,因蒼老而顯得渾濁的雙眼越發神采。
足足寫了兩頁紙的譚君子終於停下筆歇息片刻,這才抬起頭與那位老人四目相對,沒有絲毫驚訝,更沒有之前那些考生的卑躬屈膝,兩人就這麼隔著一道薄薄的木牆對坐,最終譚君子率先開口問道:“首輔大人看出了什麼。”
“看出了讀書人的傲氣和被打斷的傲骨,既然都被打斷,跪不跪著又有何區別,當然還有一個不知死活的書生。”老人淡然一笑,慈祥的面孔更像是尋常人家的老翁,全然沒有當朝宰相的威勢。
“首輔大人所言極是。”譚君子可沒有將那不知死活四字放在自己身上,將在黃州用一手筆骨剛勁的字跡換來的硬毫和拿幾張黃州芽紙收在一旁,唯獨磨遜色許多,沒能透著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三十年前首輔大人從那天下文人之首的國子監祭酒跳入那嗤之以鼻的兵部,是否已經看到了文人的無力,六月亡東晉,即可說是北魏的鐵騎戰無不勝,又是否說明有半國夫子之說的東晉只剩下弱不禁風,大人和武安侯兩位用生生鐵蹄在三十年前便已經踏碎了文人的傲骨。”
譚君子飲了一口手邊並無茶葉的清水,又朝前推了推,示意對方要不要來一口,就是這裡官階最小的禮部都給事中都早已經忘記了這等純粹井水是何滋味,更何況是那位學士閣的林學士親眼看著一條條滿載金銀的官船通入家中的一品宰相。
可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位老人沒有絲毫的停頓,臉上也沒見著不悅的憤怒,若無其事的端起那杯算不上茶水的茶水在嘴邊品了品,甚至有滋有味的砸了咂嘴。
譚君子繼續說道:“可不管怎麼說,大人始終都是捧著聖賢書出身的文人,身有遠見也好,心存私意也罷,怎麼也不忍心看著文人的落敗,所以草民斗膽猜測一句,當年的灕江之戰,大人沒有人選擇戰功更盛,經驗更為老道的李在忠,而是挑中了那位一直以來默默無聞的教書匠,心中是否也存了要讓天下看一看,文人的傲骨與傲氣並存之時也是不容小覷的念頭。”
李居承笑而不語,朝著身後的眾人揮了揮手,隨行之人立刻心領神會的躬揖離去,方才的那番言論已經不是他們這些只顧在清水衙門裡撈錢的軟骨頭可以參與的,只是聽到耳邊都覺得那股寒意勝過了頭頂的烈日,此刻得以如釋重負的離去,一個個加快了腳步,生怕再聽到半個字的大不敬之語。
“你繼續說。”老人微微一笑,似是很久沒有人這麼坦誠的與他交談。
譚君子潤了潤嗓子說道:“只可惜文人入武職終究顯得不倫不類,縱然有幸成為一代儒將,可仍然是將的成分大過儒,需知這十年來誰人提起李在孝不是尊一聲青衣軍神,尤其是滄州所部都是心悅誠服的叫著大將軍,這哪裡是想把文人的傲骨捋直,分明是在修養了三十年的痛楚上又狠狠的錘了一拳,而這一拳才是最致命,打斷了天下文人的念頭,試問如你李居承這樣的人物天底下是否還能再找出第二個人來。”
大言不慚直呼其名的譚君子興致深處索性站起身來,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瞪著那位老者的眼睛,咄咄逼人。
“可即便如此不是仍有你這樣不拘禮數的傢伙坐在桌上指著當朝首輔一通臭罵的傢伙嗎?”李居承延展笑容,不慌不忙的說道,這天底下再難找出第二個李居承來,空前絕後,不可謂是在哪朝史書上都要濃墨重彩的一筆,此刻卻偏偏說的如此心酸,如果讓提筆閣新列出一個九州武將的榜單,只怕每一年都要換上一茬人坐在上面,可這幾年與武榜其名的文榜卻是雷打不動,在首位的李居承無可厚非的第一文人,一身榮耀無人可比,可位列第二的南唐君子杜某人,除了一手憤世嫉俗的詩篇稱得上膾炙人口外,也不過爾爾,第三位的唐一白,說破大天的當世風流,卻也不過是個亡國之民,還談勞什子的風流,難不成真是冥冥中自有定律,五十年前江湖一片蕭瑟,如今這青黃不接的局面又落到了文人身上。
“你文章中的那位不敬鬼神,卻甘願為蒼生跪斷雙膝的讀書人可有傲骨?說到底我確實有私心,可這私心還不至於昏了頭的將這大好山河交到一群酒囊飯袋的手中,你譚君子罵了老夫整整五年,如今又要罵一罵天下文人的傲骨,那我請問你口中的傲骨所知何處。”
譚君子神色錚然從桌上躍下,恭敬地站在當前朝著李居承誠摯一拜說道。
“大人生前,不以阿諛換功名,大人死後,不以惡語謀前程,是非功過一筆寫就,端端正正的做個蓋棺定論的讀書人,此為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