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問撇了撇嘴,輕敲飯碗連唸了兩聲沒良心的,倒也不是生氣。
這時一行捕快走入飯館,不過似乎用闖入二字更為恰當,將一名前行的窮酸秀才撞到一邊,那秀才反而沒有惱意,一臉歉疚道:“小的不長眼,還望官爺寬恕則個。”
一口文縐縐的書生話語聽的領頭的捕頭臉上帶笑,一巴掌按在對方的肩頭,大笑道:“譚先生還是這副脆生的身板,以後被哪個壯碩的娘子壓在身下,還不得哀叫連天,要是讓旁人聽去,還以為又是家法管教哩,怎的,今日又來騙酒吃。”手掌分明下了狠力,痛的那書生組牙咧嘴,連忙求饒。
在瀾滄郡守政令嚴苛之下,吏治清明,少見官兵仗勢欺人魚肉百姓,只是這些官伍出身的捕快最是見不得文弱書生,每每見到必要戲弄一番,雖無惡意,卻也總讓對方臉面掛不住彩。
擱到旁人少不了臉紅脖子粗,但這位在瀾滄郡很是有名的譚先生只是輕笑兩聲也不發怒,反而是引起滿堂諷笑,可見這名頭不是響噹噹,而是臭烘烘,便是那紅口白牙的小後生都總是笑他兩句,十五歲出學院,考了整整三年才得了秀才功名,之後連考五年,年年落榜,考的是傾家蕩產,父母雙亡,仍是免不了要去做官的決意。
偏生落魄至此,還整日以李宰相為樣,自語當年李居承同樣是五年不中舉,一朝鳴世人,張口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閉口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在孩童面前自稱先生,總愛顯擺一兩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生僻字眼騙兩碗水酒,然後感慨一句學無止境。
七貴見者如此沒臉沒皮的人也生不出什麼好眼色,只當是看笑話一樣,而那書生掃過一屋子的熟面孔,知曉今日多半是騙不了幾碗水酒,正要離開時瞧見了蘇問這張生面孔,沉吟了兩聲,大大方方的走到桌前來,行了個書生禮儀。
蘇問擺了個請坐的動作邀對方入座,書生不卑不亢的端正坐好,好似全然聽不到耳畔邊的譏諷聲,拱手道:“小生姓譚,名君子。”
譚君子,君子是好詞,可未必是好名,尤其是擺在如此窮酸窘迫的書生身上,除了嘲諷似乎也沒有別的意思了。
“蘇一二。”蘇問還禮道,同樣的不堪入耳,只是譚秀才嘿嘿一笑,竟是品出滋味一般的說道。
“大雅至極是為大俗,大俗至極便是大雅,區區三筆名字,念在口中卻是朗朗上口的很,尤其是這個蘇,姓的好。”
可以說是很拙劣的誇獎,蘇問只是微微一笑,招呼小二上一罈滄州特有的翠濤酒,此酒置於甕中儲藏,十年不腐敗,更是醉人,曾得詩仙讚譽千日醉不醒,也唯有滄州這邊民風剽悍最喜這等烈酒。
饒是譚君子這等文弱書生也好飲此烈酒,尚未開封泥漿便已是口水吞嚥,只是見對方彷彿在等待什麼,才輕笑一聲繼續說道:“公子一看就是外來人,想必還不知道今日瀾滄郡發生的大事,先是那位國中唯一的陳姓王爺微服私訪,一身麻衣倒騎毛驢,後者又有一名蘇姓晚生大鬧一氣宗,更是多了觀天台造化,聽說也是一身麻衣一頭驢,說不得這以後又將是江湖上一起風潮,正配蘇公子這身麻衣哩。”
蘇問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遠的笑了笑,看來自己也不用慌著去換那裘衣,這身麻衣正好,招呼著對方倒滿一碗翠濤,飲了半口確實辛辣割喉。
譚君子瞧了眼對自己滿臉惡意的七貴,倒是不慌不忙的又飲了半口說道:“公子第一次出來闖蕩。”
蘇問點了點頭,心情大好,也不在意這秀才多騙兩杯酒喝,打著哈哈說道:“譚先生一看就是飽學之士,不像我這般肚中沒有半點墨水,只怕前途堪憂啊!。”
“哪裡哪裡,你說這世間總不是人人都能做那高高在上的李丞相,再者讀書人還不是要被那些粗鄙的武夫欺負,這世道哦,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譚君子今日出奇的沒有賣弄文采,反而是悲天憫人起來,想必是少有人想蘇問這樣不揭他傷口,自然也就情真意切了起來。
“當初我要是習武多好,不說做那仗劍飛行的俠客,去朝廷裡撈個不大不小的武官,也比在這空有一肚子的文墨就是不招人眼清靜的好。”
蘇問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說起來最初他也並非是要走這條路,不過是太多的陰差陽錯,迫不得已,書中那些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在他看來卻是最下等的一行,遠遠比不得廟堂之上一聲輕咳便要整座江湖都上一抖的那位李書生,俠客殺人救人無非一刀一劍,又能救幾人,殺幾人,終歸是人力有限,更是不如那一張黃紙便能要天下流血漂櫓,又能是蒼生安居樂業來的霸道。
“不過自李丞相掌權後,寒門子弟大多仕途順暢,只要是科舉之中大肆吹捧一番,成就必然非凡,不比武官都是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戰功,怎的,呂先生莫不是連兩句吹捧話都說不出來。”
“我呸,老子就是不去給那人捧臭腳。”譚君子許是被兩碗烈酒衝了頭腦,啐了口唾沫,沒有士子風采的罵了句髒話,“別看我整日拿李居承說事,可真要我昧著良心拿幾張品不出半點滋味的卷子去換一頂烏紗帽,絕不可能,即是以寒門子弟自居,便要知道這寒字真解,搖尾乞憐這種軟骨頭的事,不配說自己是讀書人。”
就在譚君子慷慨陳詞之際,先前那位兇悍捕頭許是買酒回來了,又是一巴掌按在他的身上,大笑道:“這位公子你可別聽他瞎說,要說這整個瀾滄郡的讀書人就屬他骨頭最軟,不過有一點不得不佩服,五年科舉考試唯有這傢伙一如既往的大罵李丞相,偏偏還給活到了現在,怎麼就是學不乖?”
一行捕快走後,譚君子怯生生的看向蘇問,捨不得碗中還沒喝完的翠濤,但還是轉身準備離去。
蘇問連忙招呼道:“先生留步。”
譚君子不知所以的轉過身,以往那些人得知他曾在科舉中大罵過李居承,立馬便黑著臉能逃多遠逃多遠,畢竟如今李居承在北魏的威望比起那位名義上的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誰也不想惹火燒身。
“學生還有事情討教。”蘇問很是謙虛的說道,雖然對方也不過比他大八九歲,還是擺出了這副低下的姿態。
譚君子猶豫了片刻才緩緩落座,第一件事便是將碗中的翠濤一飲而盡。
如此毫不做作的伎倆,蘇問看在眼中卻並不似七貴那樣厭惡,反倒覺得幾分真性情,如果陳茂川知道天底下還有一個敢如此不給李居承顏面的奇人存在,絕對是相見恨晚,把酒言歡個三天三夜不可。
“我想知道先生都罵了些什麼,要知道這位李大丞相掌權以後,國泰民安,雖說不是空前繁榮,也好過十年前的動盪時期。”
譚君子吞嚥了口唾沫回味著翠濤的醇香,一字一句的說道:“為臣者替君主解憂,為天下蒼生謀福利,這本就是分內之事,沒什麼可拿來炫耀的,可功高欺主,竊取國之氣運,此等手段名為魏相,實為魏賊,此為大罪,再者百姓安居如何,那李居承一年私吞國庫金額遠勝於此,與南唐開通漕運本是利國利民,怎的就成了他自家的金庫,此罪為二。”
說的盡興,他自顧自的端起酒盅又倒了一杯,“第三罪,南唐侵佔我北魏兩州土整整十年,身為宰相,居然安於享樂全然不顧兩州百姓水深火熱,數次阻撓討伐之事,第四罪,任由手下義子結黨營私,樹立山頭派勢,濫用奸佞,子曾曰過,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如此一來不出十年,北魏將又是一場浩劫。遠的不說就說這滄州被那些見不得別人好過的傢伙暗中安插多少無德亦是無能之人,李軍神在時尚且鎮壓不住的貪汙腐敗,區區一個正六品的下郡太守一年都要貪汙近百萬兩紋銀,那位從二品的左布政使還不得有千萬之數,虧是近些年來無戰事亦無天災,不然狗屁個安居樂業。”
“還子曰子曰,你說的天花亂墜,怎得不見你去找那李丞相搏命,還不是一個騙酒喝的窮酸書生。”七貴喃喃自語,沒有壓低聲音,就是要對方聽見。
譚君子只是慚愧一笑,手指在瓷碗邊緣滑動兩圈,臉色越發漲紅起來,“教訓的是啊!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在自怨自艾罷了,都說書生誤國,若無憂國之心,何來誤國之事。”
付了飯錢,蘇問兩人離開了飯館,只留下醉倒在桌上的譚君子,口中仍是自言自語著,“子曰,憂國,誤國。”
“少爺,咱們接下來去哪?”七貴揹著行囊跟在後面。
蘇問摸著身上的麻衣,掂量著懷中的玉印,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天意吧!雲中藏不下雲雨事,雪裡埋不住雪花銀,官易頭熱,民易心寒,雲怕亂翻,官怕太貪,那天陳茂川說他要在滄州幹一番大事,像這場春雨一樣將一切汙穢沖刷乾淨,這才是身為岐王該乾的事情吧!
嘿嘿,你要熱鬧,我就給你熱鬧,穿麻衣,騎毛驢,走,見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