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目視將領離去,洪象仙忽然腳下一軟,看來這小童再是倔強,還是沒有真個擺脫生死之間的恐怖。
但只不過幾息,他便又鎮定下來,往癱倒在地上的屍身前一跪,叩了三個響頭,肅聲道:“爹,孩兒一定為您報仇。”再抬首時,一行清淚終於再憋不住淌落下來。
那道尊像默默瞧著這一幕,直到此時才道:“你可願隨本座離開?”
洪象仙將淚一抹,問道:“敢問尊駕可是天一道真人?”
當今之世道法沒落,只有上古流傳至今的幾大道門還有鬼仙真人存世,天一道正是其中之一,而虛和觀傳至今日雖已沒有什麼聲勢,但是究其源流,卻可算是天一道的下宗。
洪象仙年紀雖小,條理卻是十分分明,知道如今大周到處破山伐廟,人人自危的形勢之下,只有天一道的鬼仙真人,才有一絲可能念及道統情分,出手庇佑虛和觀——
即使他‘來得晚了’,只能保住一個區區小童,但恩即使恩。
“不錯。”道尊像道:“本座妙鶴真人。”
“見過妙鶴真人。”洪象仙一拜,言道:“弟子願隨真人離開。”
“好。”道尊像一口應下,卻未顯露什麼手段,而是飛出一點靈光落入洪象仙的眉心,言道:“此術可以助你躲避官兵,輕身提縱,跟隨指引便可前來六十里外尋找本座。”
洪象仙心中一涼,他倒不是驚懼於要獨自穿行六十里山野,而是因為——號稱得道長生,能夠出入青冥的鬼仙真人,原來也畏懼軍鋒。
難怪那大周將領,當著鬼仙真人的面也敢直言相譏,難道道法真的不如武道?
殿中地板乃是青石鋪設,洪象仙指掌抓在其上太過用力,已經留下血印,但最終並沒有出聲發問,只是應道:“是,謝真人賜法。”
道尊像再沒回應,洪象仙起了身來並未立即動身,而是攀上香案,自道尊像上拔下了虛和觀最為寶貴的財富,飛劍涵虛,負在身後,這才悄悄自後門溜出了大殿。
妙鶴真人倒也並沒有妄言,得到他的法術加持,洪象仙確感身輕如燕,遠遠便能感知到官兵炙熱的血氣,加之他也習有粗劣的拳腳功夫,又足夠熟悉宗門地勢,竟真順利逃出了虛和觀去。
只是六十里路途,對於一名雛童而言還是太過遙遠了,即使洪象仙心智堅毅,躲避官兵之餘,趕路一刻不曾停歇,趕到六十里外之時,已是繁星滿天。
但終究還是讓他趕到了,洪象仙感應著法術指引之處越來越近,緊繃的精神不由放鬆了些許,但待走入林間之時,本以汗溼的背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蕭瑟的夜風之中,林間已有一名素色麻衣的乾瘦漢子,他揹負雙手立在那處,便如一座山嶽橫亙,即使洪象仙未曾出竅,都能察覺灼熱的血氣彷彿狼煙一般,直貫天雲!
“武聖!”洪象仙心頭一震,立即便要轉身逃走,但那麻衣武聖只是目光落來,他便彷彿受了重重一錘,只覺頭昏腦脹,半點也再動彈不得。
“果然是武中聖者。”洪象仙跌倒在地,不由生出一絲絕望,武聖者化靈於身,拳意可貫霄漢,目擊能傷陰神,有擒龍控鶴、捉拿鬼仙之能,他一名未習道法、拳腳粗劣的雛童,根本不可能在這等人物手中逃脫。
但在如此絕望之時,他卻不自覺抬臂摸到了涵虛劍上。
“洪象仙?”麻衣武聖渡步而來,見此情形不見著惱,反而一笑,問道:“答應庇護你的鬼仙真人呢?”
洪象仙沒有應聲,那武聖便接著道:“本候習武至今,還未真正廝殺過鬼仙,本以為今日能夠盡興。”
“實在可惜,什麼道門祖師?鬼仙真人?本侯已經揮退大軍獨自前來,他還是沒敢現身一戰,不過無能鼠輩而已。”
他目光朝下一落,一股霸道的意念闖入洪象仙顱中,微微翹起嘴角,問道:“戰天鬥地!才是大丈夫所為,裝神弄鬼終究難登大雅之堂,你知道了麼?”
“本侯觀你根骨上佳,棄暗投明入我門下,習得一身武術,日後可為滅道先鋒,封官進爵不在話下。”
洪象仙在他的壓迫之下幾乎窒息,但當抬起頭顱之時,目中還是浮現出了倔強,言道:“殺父之仇,滅門之恨,永記於心,絕不敢忘。”
麻衣武聖不覺惱怒,反而更加欣賞,給了他最後一個機會,言道:“虛和觀道士以入夢之法害人,復以符水解魘,騙取錢財,不當滅麼?”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洪象仙咬牙道。
“呵。”麻衣武聖自然知曉,那騙取錢財的只是虛和觀棄徒,但是:“道門存世至今無益法予萬民,煉丹欺君、把持朝政、裝神弄鬼、騙財害人之輩屢出不絕。”
“如無你虛和觀傳法術於歹徒,會有這等霍亂鄉野之妖邪麼?”
“道門當滅!”麻衣武聖話音才落,大手已朝洪象仙的頭顱按落下來,他不禁閉上了雙眼。
不知為何,此時他腦海中閃過了虛和觀中的道尊像,傳聞之中道尊乃是脫劫神仙,因其傳道眾生,才有了此世道門源流,可事實上道家各門各派道尊之像盡皆不同。
與大周真實存在的人仙至尊相比,道尊顯得何其虛幻飄渺,或許脫劫神仙本不存在……
洪象仙想到此處,並不覺得釋然,不過他也再沒時間積鬱,便要死在武聖掌下,只是片息之後,沒有等來碎首裂顱,卻等來天崩也似一聲大響,震得他兩耳嗡鳴,心肺狂跳。
他猛睜開眼,便見麻衣武聖同樣面露震色昂首望天,洪象仙循目望去,只見天穹真似塌了一般,目光所及之處,星河輝光、風流雲氣皆在朝上方匯聚,積聚之處發出無量明光,一時之間彷彿天日重升,耀得夜幕宛如白晝!
洪象仙往四面一望,即使耳鳴之中聽不見那廝娑亂響,也能見到整片山林的樹木都在搖動,狂風作響,如颶一般朝上卷升,他忽然冒出一個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