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影聞言,利落地應了個是,稍稍停頓了片刻,復又沉聲說道:“主子,青雲巷那裡最近有些不太平,那孩子好像又被換回來了。”
“不出我所料。”黃樸的唇角勾著,面上卻無一絲笑意:“到底是一國儲君麼,大家都很小心,他們是這樣,咱們亦如是。”
言至此,轉望九影,神情端肅而鄭重:“你們要記著,儲君乃一國之根本,有他在,縱使國喪當前、國難臨頭,大齊也不會亂、更不會亡。而徐齊之正統,亦不會斷。這一點,望諸君切勿忘懷。”
“屬下謹記。”九影叉手說道。
黃樸微微頷首,身上的氣息放鬆了下來,緩步踏下臺磯,素白衣袍在風裡翻卷著,一如他閒散的語氣:
“今兒國公府辦喜事,章家是什麼反應?我有些日子沒問這事兒了,那章大姑娘果然病死了?”
“回主子,章大姑娘還活著,如今便在章家饒州祖宅的莊子上住著,聽說人已經半瘋了,懷恩侯應該不會再認這個女兒。此外屬下還查到,賀氏身死之前,身邊只有章大姑娘一人。”點到即止地說至此處,九影語聲即停。
黃樸自是瞭然於胸,遂攏袖長嘆:“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這深切的感喟,輔以他悲憫的神情,令整間院子都為之一肅。
九影沒說話。
他安靜地站了一會,似是在等著那氛圍淡去,半晌後,方又低聲道:“屬下還收到一個訊息,懷恩侯又要續絃了,懷恩侯老夫人相中了一戶柳姓人家的女兒。”
黃樸“呵呵”笑了起來,語中難得地有了一絲揶揄:“侯爺真是豔福不淺哪,一房又一房地,倒是喜事不斷。”
歇一拍,他略微俯身,伸指向琴絃上撥了撥。
“仙翁——仙翁——”繚繞而清遠的琴聲,如空谷迴音,在清貧的小院裡緩緩迴盪。
“柳家是怎樣的人家?”和著將歇而未歇的琴聲,黃樸隨口問了一句。
九影語聲平板地道:“回主子,屬下查知,那柳家家主乃太僕寺主簿。”
“哦,原來是柳鑄啊。”黃樸對京城官員似是極熟,立時一口道出其姓名,旋即又蹙眉:“我記得他家祖上也出過兩位翰林,堪謂詩禮傳家。且他的女兒年歲尚輕,何以竟說了這樣一門親事?”
語至收梢,面上已有了幾分不贊同,搖頭而嘆:“攀附權貴非為不可,然,我輩乃讀書人,也總該有一點讀書的人操守,才算不枉了那聖賢教誨。”
“主子,柳家的情形有些不同。”九影筆直地站著,語聲毫無起伏:
“據屬下所知,那位柳姑娘好像曾經走失過幾日,周遭的鄰居都在背地裡議論她被拐子拐了,只柳家並不承認,一口咬定她是去外祖家小住。但屬下打探來的訊息卻是,柳太太的孃家遠在嶽州。”
嶽州乃胡廣行省所轄,離著京城相當不近,就算騎上快馬,也不可能於幾日之間往返。
由此亦可知,柳姑娘很可能是真的走失過,其名節亦因此而受損,縱使柳家不肯承認,然此事四鄰皆知,稍稍一問便能打聽到,她的婚事,怕是頗為艱難的。
而懷恩侯老夫人一方面急於給兒子續絃,另一方面,懷恩侯連死兩位正妻,坊間已然有了他克妻的傳聞,且他膝下還有兩個女兒,這後宅也有些不大穩當。
這樣的人家,縱使貴為侯門,也鮮少有人會把閨女往火坑裡推,懷恩侯在親事頭的選擇,亦與柳家一樣地艱難。
於是,一拍即合。
名聲有損的清流之女,與死了兩房妻室的勳貴鰥夫,也算般配。
這些未盡之意,九影並不曾言明,黃樸卻是瞬間明晰的,於是便笑了一下:“原來如此。倒是我錯怪了柳主簿,他竟是位慈父。”
雖是笑著,可他目中卻仍有著強烈的不以為然。
果然,很快他便又嘆道:“人生於世,名、節二字,當珍而重之,此乃至理。那柳主簿固然滿腔慈愛,卻用錯了地方,全不知道之所繫、理之所在。可悲、可嘆。”
名節有損的女子,苟活於世,又有何益?
倒不如將此身捨去,也免得家族親眷為之受累。
此乃他未盡之意。
微風拂動,竹葉輕響,回答他的,唯有一派岑寂。
黃樸神情蕭索,微垂了首,無言獨立。
良久後,他將衣袖振了振,撩袍跽坐在了蒲團上,抬手按向那張舊琴,口中發出低語:“罷了,你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