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闖王,我的李哥,如今嫂子同明遠尚未回來,咱們的將士本來不多,又有許多染病不起,馬上樹起大旗,能夠不吃官軍的虧麼?”
“我已經說過,咱們要冒很大風險。可是自古革命大業,除非禪讓,哪有不冒大險,歷萬難,才得成功?平日處世,還應該見義勇為,何況對待這樣事情?決不應見難而退,使友軍獨擋敵人。對敬軒信守前約,同時大舉,共抗官軍,這就是一個‘義’字。咱們如若臨時變卦,就是拆朋友臺,就是不忠不義。雖說把咱弟兄們的骨頭磨成灰也不會變節投降,可是漢舉,咱們要在這個‘義’字上不使人說半句閒話,搗一下指頭。越是風浪大,越是處境艱難,咱們越要挺起胸脯,站得頂天立地,給別人一個榜樣!你說,對不對?”
袁宗第雖沒做聲,但不得不點頭。李自成很激動,突然站起來,接著說:
“子明,漢舉,我的主意已定,請你們不用再說勸阻的話。據我看,這兒的地勢險要,官軍定不敢貿然深入。桂英和明遠帶領的人馬不久一定會趕來。咱們暫時憑險死守,拖住官軍的一條腿,就是幫了敬軒的大忙。日後看情形如何,再行突圍不遲。就這麼辦,端陽節第二天就樹起來‘闖’字大旗!”
袁宗第和尚炯見他說的話大義凜然,口氣堅決,便不再勸阻了。自成又說了幾句別的話,騎馬奔回老營。
端陽節過後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劉芳亮回來,為著遵守同獻忠的約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樹了起來。儘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勸過闖王暫緩樹旗,但是當這天早晨,三聲炮響過後,“闖”字大旗在老營大門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帶斗的杆上升起來時,他同許多將士一樣的心情激動。老兵王長順抱著病來到旗杆下邊,仰頭望了一陣,忽然眼圈一紅,走到袁宗第的面前說:
“唉,袁將爺,我到底盼到這一天,又看見這面大旗樹起來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說:“老王,快把病治好,咱們要用心保闖王大旗。”
“保大旗,那還用說?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過了一忽兒,袁宗第把王長順的話告訴了自成。自成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
“漢舉,雖然咱弟兄們面前的困難很大,可是隻要把這面從高闖王傳下來的起義大旗打出來,硬是樹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們打了大勝仗。只要這面大旗在空中飄著,官軍就不敢全力進攻敬軒。還有,從陝西到中原,到湖廣,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義軍在望著咱們的這面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這面大旗。在他龜孫們的眼睛裡,它比幾萬精兵還可怕得多。”
自成又說:“對,你說得完全對。再說,咱們和敬軒、曹操等攜手並肩,同時大舉,看似一著險棋,實在倒不十分險。倘若咱們坐視朝廷把朋友們各個擊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動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險極大。今日朝廷對敬軒們得了手,明天就來收拾咱們。自古以來,只要揭竿起義,就同朝廷勢不兩立,越膽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進攻,站不住腳,終至完事。不要忘記,咱們已經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燒過朱家的祖墳!”
儘管春天以來官府已經弄清楚李闖王在商洛山中墾荒和操練人馬,但因為新總督才到任,官軍一時集中不多,所以只好佯裝不知。他們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調集了兩萬多官軍,一部分開往豫、陝交界地區,一部分從東、南兩邊包圍過來。鄭崇儉對軍事是個外行,猶豫不決,且深知官軍戰鬥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所以不敢向農民軍大舉進攻。因為傳說羅汝才的情況不穩,他為著保護漢中門戶,把比較有經驗的總兵官賀人龍調到白河縣和鄖西一帶,只好另外調人馬對付闖王。原來在武關集中有幾千官軍,調往湖廣邊去防備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的第三天,離開武關的官軍又趕快回來,並且增加很多。對於這個訊息,有些人感到擔憂,李自成卻反而高興,因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然,在軍事上他絲毫不敢大意,督率將領在通往武關的所有險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層層設防,佈置得十分嚴密。
李自成樹起大旗以後,附近農民紛紛地要求入夥,每天都有幾百青年來求他收留。他為著給養極度困難,馬匹也少,堅決暫不把人數擴充太多。為著拒絕許多跑來要求入夥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將校們說了很多委婉的話,看見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臉色和含著淚花的眼神。儘管這樣,在兩天之內,他的人數突然增加了一半,不過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這時候如果他離開商洛地區前往河南,簡直不用經過激烈的戰鬥就可以達到目的。但是他沒有走,因為第一,將士中患病的人實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沒法帶著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來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劉芳亮帶著人馬回來。總之,他打算暫時在這裡替獻忠牽制住大部分陝西官軍和一部分河南官軍,等將來再從這裡突圍往南陽一帶。趁著官軍尚不能對他合圍,他趕快派人馬四處打糧,收集草料、火器、火藥和各種草藥。他還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請,儘可能把能夠找到的鄉鎮醫生多多弄來。
一日黃昏,他帶著張鼐和幾個親兵從外邊回來,心上十分沉重,因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劉宗敏的病情似乎開始回頭,而李過和田見秀的病卻十分沉重。他剛回到老營駐紮的寨外,看見有三十多個人騎著馬在暮色中飛奔而來。他勒馬等候,心裡疑問:“是桂英和芳亮回來了麼?是雙喜和二虎回來了麼?”一陣喜悅,把心頭的愁雲驅散。
飛奔而來的人們分明也望見了他,相離二十幾丈遠就跳下馬,為首的幾個人向他跑來。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趕快下馬,向前急步迎去,大聲說: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漢中一帶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黑虎星也不答話,跪下施禮。自成趕快把他攙起,說:“在軍中用不著行此大禮。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接到補之大哥的書子,拼命趕回。昨天晚上才到。連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飛馬趕來見你。闖王,叔,你侄兒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請你收留!”
“好極!你帶來多少人?”
“那些戀念鄉土的沒出息貨,侄兒一概不要,只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馬只有幾十匹。叔,你要麼?”
“要,當然要。可是老侄,咱這兒跟杆子不同,這你很清楚。請你對弟兄們說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後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著點兒。咱的部隊紀律嚴明,不許奸**女,不許騷擾百姓,做事要聽從將令。”
“闖王叔,你不用囑咐啦。日後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將令,我活剝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將令,你砍我這個,這個,”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腦袋,“砍我這個吃飯的傢伙。”
“你的人馬都來了麼?”
“在後邊,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隨我到老營休息。”
他拉著黑虎星剛進老營坐下,中軍吳汝義來向他稟報說郝搖旗回來了。自成跳了起來,問:
“你說什麼?搖旗回來了?”
“是,帶了五百騎兵從河南迴來,他自己馬上就來見你。”
“他怎麼這樣巧,恰在這時回來了?”
“還不曉得怎麼來得這樣巧。”
闖王在心裡說:“我就知道,樹起大旗以後,我李自成不是孤立無援的!”
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來到老營的大門外,李自成趕快出迎。一見面,郝搖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說:
“搖旗!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是你!我聽說你在河南混得不錯,怎麼回來了?”
郝搖旗說:“這次回來,我今生一世不會再離開你啦。”
李自成聽了這話望望郝搖旗背後的幾員偏將和少數親兵,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我常常盼著你們回來。你果然回來啦。如今咱這兒又是饑荒,又是瘟疫,又是官軍要來圍攻。咱弟兄們一起苦撐吧。搖旗,這日子比去年冬天還不好過,能撐得住麼?”
“嘿,看你說的!”郝搖旗聲音洪亮地大笑起來,接著說:“好像我郝搖旗是為著找福享才回到你闖王的大旗下來!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時對不起你,你可別再提這一章,揭我的禿痂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郝搖旗不等自成說下去,搶著說:“我是回來給你送人馬的!闖王,我給你帶回來五百多名騎兵,還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著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