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有些驚訝,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
可聽他接著說下去,她才漸漸有些懂了。馮翊所研究的方向是核物理,無論在國內外都屬於這個時代的頂端學科之一。然而他們的國家正處於動盪不安中,根本無力組織成規模的實驗研究,甚至連基本的儀器裝置都無法保證。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與同事們的一身所學幾乎無法施展。
溫見寧能想象到他們的茫然,就像莊子寓言裡的那個人,空學了一身屠龍術,卻茫然地發現人世間沒有龍的存在。
不過她想了想,說起另一件事:“我們來聯大的第一年,有一次鍾薈跑來跟我說,她想要轉系,去外文系或者別的什麼系也好,反正就是不學文學了。”
馮翊猜到她大約是想安慰他,很配合地問道:“然後呢,為什麼她又留下了?”
溫見寧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跟他解釋起來。
其實不止是她們中文系,許多文學院的同學在這幾年間不得不痛苦地發現一件事,相比理工科的同學,他們所學的東西於國家的價值不大。理工科能製造出堅船利炮,可他們卻只能紙上空談。於國無用也就罷了,哪怕對他們自身來說也是如此。
外語系的同學好歹也算有一技之長,像中文、歷史這樣的學科卻只能埋沒。畢竟無論在什麼時代,真正能從事創作和學術研究的人寥寥無幾。
但溫見寧卻有些別的想法。
她承認人文學科在戰時遠不如理工學科來得實用,但一個國家不能永遠只盯著眼下的利益,人文學科它們的影響要很多年之後才能看到,也更綿長深遠。
可在當下,一些家境貧寒的同學為了生計考慮,轉向實用學科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在這種情況下,但總有人要來做些“無用功”,文化才能得以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鍾薈聽她說中文系學生的所學,雖然短時間內看沒有成效,可從長遠看,對國家、對民族更有意義後,就再也不提轉專業的事了。
這與馮翊他們現在的狀況雖不全然相同,卻也有相似之處。
她烏黑的眼眸柔而亮,像落滿星光的湖水:“……國家總會有百廢待興的一天,遲早會需要大型研究,才能把握住未來。你們的出路在光明燦爛的未來,這不是很好嗎?”
馮翊靜靜地看著她:“見寧,你相信我們真的會有趕走侵略者的那一天嗎?”
這場仗打了足足有三年,多少人從最開始的滿懷信心已變得有些麻木,大半國土已淪喪,哪怕偶爾打了勝仗,己方也同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對敵人的勝利看不到盡頭,有人寄希望於英美,有人想求助於莫斯科,也有人終於把目光放到了國內。可沒有人能確信究竟還能不能贏,什麼時候才能贏。
溫見寧想到這,心情也有些沉重,不過還是堅定道:“為什麼不信呢,相信總要比不相信來得好。一個人太多慮,總會失去很多樂趣,這還是你教我的道理。”
馮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你說得很對,是我想岔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馮翊和她有些像,都不是容易被人三言兩語說服的人。如果他正如方才表現得那樣迷茫彷徨,只怕也不會毅然回國,又留在昆明堅持這麼久。
但路漫漫其修遠兮,沒有人能在路途中沒有一點迷惘,始終如一地朝著一個方向跋涉。正如馮翊曾經為她撥開雲霧那樣,她也希望能給他一點光。
……
到了晚上,溫見寧回到宿舍時,才發現一直在滇緬路跑生意的張同慧終於回來了。
她休學將近一年,中途只回來看過她們一次,就又匆匆離開。這次滇緬公路關閉,眼看路上會越來越危險,她自忖錢也賺夠了,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回到了昆明。
又是大半年不見,張同慧整個人的打扮越發時髦,還給她們每人帶了小禮物。畢竟當初她跑去做生意時的本金和路費都是眾人湊出來的。
大家並沒有推辭,收下後紛紛問起她這半年來的經歷。等張同慧再說完後,窗外已月上中天,眾人也困了,正紛紛準備去睡覺時,她把溫見寧一個人叫了出去。
二人來到屋外,此時外面正空無一人,只有她們在說話。
張同慧低聲道:“見寧,我有件事想和你說,是與你那位朋友陳老闆有關的。”
溫見寧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由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提的,你直說便是。”
看她的態度這樣坦蕩,張同慧舒了口氣:“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也可能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