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境內某處,一間在地上種植了不少青翠的綠植,整體風格顯得十分精美的小院子裡。
現在仍然暫領著鎮軍右將軍的職位,只是已經孤身離開玉陽軍很久的羅驚雲,盤膝端坐在一張由有定心安神之用的堅韌蒲草所編制而成的蒲團上,安靜打坐。
季節已經快要離夏入秋,作為大涼版圖最西北方的幽州,現在已經漸漸地冷起來了,百姓們大多都主動加了衣裳,以抵禦這季節變換間的不適,尤其是在這種朝霞初現的清晨,絲絲縷縷由北方吹來的涼風,更是在消磨著萬物的骨髓,可打在他的身上,卻不能撼動這位極善養身的老者分毫。
老兵們大多都有著一身的毛病,這都是從他們年輕的時候便累積下的,初始也不見有多可怕,可一旦到了精氣神衰竭的晚年,就最是考驗人的意志,不少老兵都是在這種痛苦之中被慢慢熬死的,故而保養身體實在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相比之下,左將軍裴正陽最喜歡在早上迎著晨曦打慢拳,而右將軍羅驚雲則更喜歡學那山中隱士,餐霞飲露,在清晨面對著遠方的朝霞紫氣,閉目凝神,放空心境,雙眼處於閉與未閉之間,隱約可見絲絲縷縷的霞光最佳,嘴唇微啟,口舌自然生津,吞嚥而下,自有瓊漿玉液入喉之感,著實奇異。
兩者雖然是以性命相交了大半輩子的同袍和兄弟,可為人處世的風格,卻是截然不同,而且體現在方方面面上,要說二人唯一的共同點,不過是都被舊日的恩情所束縛和阻礙,心中放不下那一份肝膽相照的小情,而枉顧了家國天下的大義罷了,而這也正是許錦棠能夠吃定他們二人的最大依仗。
所謂是上兵伐謀,要想完全把握一個人,攻心才是最厲害的手段,知道對方的底線,鉗制住對方的心境,便可以隨意地拿捏了。
一輪大周天終於是修行完畢,而天邊短暫出現的朝霞紫氣也已經徹底退隱,老人卻不立刻起身,而是又靜默觀想了片刻,這才終於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呼!”
他張開嘴,吐出了一口在夜裡累積起來,還帶著身體廢物的濁氣後,正待從地上起身,冷不丁眼角一抽,整個人迅速地翻身彈起,就在這一瞬間,給人的感覺根本就不是一個滿頭銀髮,已經是遲暮之年的老者,而是敏捷得好似一頭野外的豹子,整個人氣勢陡然一漲,神色緊張地看向了院子的拱形大門處。
門口,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兩個陌生人,臉上皆戴著花紋詭異的鬼臉面具,而且都穿著一套似夜色一樣漆黑色的緊身衣,從身形上完全看不出他們或是她們的性別和年紀,兩人一左一右地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就好似兩尊黑色的雕塑門神一樣,但這絲毫不妨礙這二人給老人以巨大的威脅感。
這種久違的,甚至都已經有些陌生的恐懼感,讓一些他都已經快要遺忘的記憶,突然從腦海深處湧現了出來,這個畫面,讓他想起了自己還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剛進斥候營,有一次獨自一人跑到了蜀地的重重山林裡,結果在路途中被一頭飢餓的黑熊給盯上的感覺,那種感覺,是在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讓他如芒在背,而眼前的這個畫面,不知怎的,竟然與當年那個可怕的畫面慢慢地重合了起來,讓他恍惚間,又成了那個在叢林裡茫然無措的年輕人。
就在他幾乎要堅持不住,叫喊出聲的下一刻,這種極度可怕的感覺,竟然就此消失了,因為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年輕人,就這樣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
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身材修長,容貌俊美,若是放在平時,必然是一個會讓全城女性都為之痴狂的美男子,他的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銀色狐裘,厚實的絨毛圍著他的脖子纏了一圈,卻給人一種反差的清冷之感。
這種必須得是嚴寒的冬日裡才能見到的裝束,在現在這個天氣裡,自然顯得十分奇特了,想來這應該是個非常畏寒的人,披風沒有繫著,可以看到他裡面是一席特意加厚過的,繡著金邊的白色長衫,儒雅之中,又帶著一股子大家子弟的貴氣。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可以說是毫無血色,以羅驚雲的眼光看來,這簡直就是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可憐人嘛,但最讓老人在意的,是他的一雙眼睛,它是那般的明亮,耀眼,一如老人剛才所觀想的朝霞一般,溫暖,有力,好似要照盡四海八荒,十方天地。
多麼奇異的三個人啊,任憑誰在旁邊看了,也知道這三人必然不是什麼普通人。
老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收起了一直蓄勢待發的拳架,盯著對方三人,皺了皺眉,沉聲詢問道:“你是何人?可是來找我的?”
老人沒有想過要去問諸如“衛兵呢,衛兵在哪兒”這種極其愚蠢的問題,也沒有直接開口呵斥對方,稍稍權衡了一下之後,更沒有選擇主動出擊,因為他知道,既然來了,那想必就是有話要與他說的,若是要殺他,剛才自己在院子中央打坐,心神最為放鬆的時候,就是最好的機會,不必刻意等到現在。
年輕人雙手攏袖,微微一笑,態度和煦,讓人如沐春風,他開口,聲音不大,也不小,給人一種在冬日裡喝下了一杯熱茶的舒適感覺。
“初次見面,我姓顧,單名一個蒼字。”
老人聞言,一雙眼皮子下意識地落了下來,稍稍反應了一下後,陡然間抬起頭,將雙眼猛地瞪大,呼吸陡然間急促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問道:“太,太子?”
顧蒼一直眯著眼睛,笑容不減,當下微微點頭,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然後伸出青色經脈纖毫畢現的右手,帶著一絲調侃的語氣道:“老將軍既然知道了,還不請我過去坐坐?”
老人身子一顫,臉上的神色幾度變幻之後,竟然直接朝著顧蒼下跪,一抱拳,嘆息道:“太子,老臣有罪啊!”
顧蒼臉上的表情卻是絲毫未變,不過是聲音冷了幾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