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京城,皇宮後院的御書房裡。
顧蒼頭戴黑色束髮冠,身著一套簡單素雅的白色長衫,腳踩步履,單看外表,不像一位身負氣運的國之儲君,東宮太子,倒更像是學塾裡的一位普通的教書先生。
因為天冷體弱,在外面還裹著一套青色的裘衣,領子是一整條狐皮環繞,長衫及地,更承託得他身材挺直,如那雪中青松,傲立世間,讓人見之,便心生傾慕之意。
但他內裡的虛弱,也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了。
在這些時日裡,他每日已經幾乎不休息了,禪精竭慮,心思勞頓,就好似一根早已被點燃的蠟燭,本來死亡對他而言就是無可避免的事,但偏生還又被加了一把火,自然倒下得更快。
也不知道消瘦了多少,總之連雙頰上的肉,都消失了,轉而變得深深地凹陷了進去,整個人如一座骨架,好似一陣風就能輕易地將其吹倒一般,但唯一不變,卻是那一雙眼睛,依然是那麼的明亮,充斥著一種奇異的,能讓人感到安心的力量。
他伸出已無血色的雙手,朝著前方深深揖禮,一直將腰彎到了地上,開口問候道:“見過父皇!”
顧懿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都因為過於用力而顫抖了起來,他凝視著眼前這個他最寵愛,向來是寄予厚望的二兒子,哪怕其實他早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但臨了,卻仍然難以接受這個結局。
原來這天底下,也終究還是有皇帝也做不到的事。
他對顧蒼的感情是複雜的,因為深愛著一路與自己相伴,互相扶持提攜的蘇皇后,愛屋及烏,自然是對這個兒子寵愛至極,而顧蒼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顧蒼自幼早慧,不到一歲,便已經能十分流利地與人交流,年僅三歲,便可作詩,被國子監的大學士們譽為千年不遇之奇才,非但如此,這個孩子並未因為如此而驕傲,反而自小就表現得十分穩重,成熟,還要強過許多大人,曾經的他,也認為對方就是自己最好的接班人,涼國能交到他的手裡,是絕不會辱沒祖宗寄託的。
未曾想,顧蒼竟然自小就患有絕症,至於治不治療,能不能治好,現在再說起來,都已經不重要了,正如他自己所說,涼國能等他二十年麼?
等不了的,二十年過後,就算他能夠再從鮫人族那裡回來,又要如何自處呢?
所以對於顧蒼那個讓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可以說是甘願赴死的決定,他卻是能夠明白一些的。
古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如果能夠實現自己一直以來的理想,坦然赴死,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作為一個父親,要他瞞著自己的妻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去死,那種感受,又有誰能懂呢?
可他不能倒下,甚至都不能表現出一絲傷心,因為他是一位父親,更是大涼的帝王,他是天子,是大涼的精神支柱,他是不能倒下的。
正是因為信任與歉疚,他才會放任顧蒼如此胡來,甚至於將國家弄成這個樣子,也從未質疑過對方的決定,反倒是主動替自己的兒子頂住了朝臣們的壓力,只是想著,能與他多待一些時日,也是好的。
可沒想到,終究還是到了要道別的日子了。
顧懿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兩下,一國之君,還未開口,竟然已經先紅了眼眶。
不過站在他面前的顧蒼,表現得,卻遠比自己的父親來得更加輕鬆。
“父親,今日的離別,只是為了來日的再相見而已,父親不用如此傷心,孩兒,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不是父皇,只是父親,不是兒臣,只是兒子。
顧懿努力提起力氣,從椅子上站起,走上前來,一伸手,扶住了顧蒼的肩膀,聲音低沉,只是為了掩蓋住那一絲絲難以顯露出來的哭腔。
“好孩子,你是好孩子。。。。。。”
顧蒼壓下心中的感傷,抬起頭,笑著道:“父親,其實另外的兄弟們,也都是好孩子,兒子相信,無論將來是他們中的哪一個繼承帝位,都會是一個好皇帝,但兒子自私,先斗膽為大涼選擇了一個真正的明主,還請父親恕罪。”
話是大不敬的話,擱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足以讓他丟了太子之位,乃至於被下令處死的那種話,但向來已經習慣了對方迥異於人的言行作風的顧懿,卻不生氣,更何況有什麼好生氣的呢,大涼這三代皇帝,不都是隻傳賢,不傳嫡,更不傳自己偏愛的麼?
“只是苦了黎兒他們了。。。。。。”
這一場鬧劇,許家垮了,何家垮了,這些皇子們自然也被波及,顧黎被禁足,顧海自囚於府,顧源現在還被何家軟禁著,著實“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