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生長著齊膝高的嫩草的遼闊草原上,此刻再不復先前那般與世無爭的靜謐與美好,殘肢斷臂,傷痕遍野,那匯聚在一起,仿若小溪一樣朝著山坡下方流淌的粘稠鮮血,以這片古老的燕州大地為畫板,潑上了一層讓人不敢直視的血色圖案。
鋪滿了一大片綠地,層層疊疊,最後堆積起來甚至比一個成年人站直了還高的屍堆裡,既有人的,也有馬的,有的人一直到死前,都還緊緊地抱著敵人的屍體,寧可與其一同滾入深淵,更多的,是緊握著手裡的兵器,掰都掰不開,靜靜地躺倒在地,好似睡著了一樣,此刻已經升入了天空的金黃色日頭,又為這血腥而慘烈的可怕畫面,渲染上了一層聖潔的金色光輝。
戰場之上,彷彿有無形的,從古老的時代傳來的號角聲,迴盪在天地之間,歌頌著,讚美著,就連自然中的風,也忍不住到各處為他們傳唱著這場戰鬥的莊嚴與肅穆,如此一戰,舉世罕見,兩軍對壘,二十餘萬人廝殺成一團,竟然無一人退縮,直到屍首鋪滿了整片山坡,這是何等的壯烈!
曾經被譽為南地第一精銳的瀝血軍,經此一戰,已是全員戰死的結局,而謝厚胤靠著暗度陳倉的法子,好不容易才從西面戰場上帶來的衛國騎兵,經此一戰,也只剩下了不到一萬殘兵而已,謝厚胤表面上神色如常,只是拄著性命相托的長槍,在幾個傷勢不重的手下們的小心攙扶下,坐到了一邊,哪怕身下的草坪上全是黏糊糊的鮮血,他也完全不在意了,因為作為衝鋒在前的主將,他的身上早已被鮮血浸透,不管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所以坐不坐在乾淨的地方,對他而言,已經沒區別了,更何況在這種時候,這片天地之間,哪兒還有乾淨的地方給他坐呢?
謝厚胤的內心,其實遠不如表面上那麼的鎮定,因為說實話,他先前從未想過,這可謂是蓄謀已久,自己在私底下已經推演了無數次的一戰,竟然最後會打得如此的慘烈,甚至遠遠超過了他預估的戰損。
尋常的軍隊,比如晉國這臨時拼湊起來的十萬大軍,一旦戰死了兩三成計程車兵,便會軍心潰散,四散奔跑,這一點,在先前便已經得到了證明,而訓練得當的軍隊,哪怕有五六成的人都已經戰死了,只要主將未亡,也會強撐著不退,但若是一旦死傷到了七成,絕大多數軍隊,都一定會撤退保留實力,但瀝血軍沒有,他們從開始,打到最後,一直戰鬥到了最後一個人,都沒退過一步,人人皆是面朝西方倒下,縱然身死,也絕不後撤!
謝厚胤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兩聲,他抬了起頭,目光復雜地望向了遠處,在那裡,那個可敬又可悲的老人,竟然還在掙扎著,只可惜,大局已定,在手下人已經全部戰死的情況下,他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是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這位瀝血軍的老將軍身上遍佈了傷口,血色的鎧甲都已經破裂,變得殘缺,他仰望著天空,默默地脫下了頭盔,失去了頭繩綁縛的白髮,肆意地披散下來,然後沾上了肩頭的鮮血,讓他看起來變得份外狼狽。
他突然感覺到一陣陣眩暈感襲上腦袋,他忍不住輕輕地搖了搖頭,卻絲毫沒有減輕那種近乎催眠一樣的眩暈感,他知道,他只是太累了,這時候的他,就好像是一頭遲暮的老狼,而屬於他的狼群,已經隨著時間而消亡了,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個不願意屈服於命運的他罷了,此刻的他,已經沒有任何同類可以依靠,他頭暈眼花,毫無戰鬥力,看著四周慢慢圍過來的獵人們,他除了張嘴發出威懾性的低吼以外,什麼也做不了,因為他那曾經可以剖開敵人肚子的爪子已經鈍了,他那曾經可以輕易咬碎敵人喉嚨的尖牙也已經掉光了。
站在堆滿了敵人與同袍們屍體的屍堆上,他渾身無力,卻又不願意倒下,最後他只能靠著先前插入屍堆裡才樹起來的一杆大槍,以此作為依靠,勉強站著,他的手裡仍然緊緊地握著那把已經卷刃的大刀,這時突然有一陣風吹來,向來自稱不輸年輕人的他,竟然會覺得有點冷,他明白,那是因為他的血,已經在剛才的戰鬥中流乾了,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想讓自己哆哆嗦嗦的窩囊樣被敵人們看見,他的一隻眼睛已經完全被額頭留下的鮮血所糊住,睜不開了,他瞪大了唯一還能視物的左眼,看著周圍的慘烈景象,恍惚間,似乎看見了一個這些年裡,只在夢中出現過的身影。
“常,常將軍。。。。。。”
那個人的臉,完全隱沒在一層非常柔和,但讓人無法直視的白光之中,哪怕如此,老人依然認出了他,他穿著一身他最喜歡的輕甲,身軀挺拔,英武無雙,他是那種你一見,便會由衷地覺得他就是一位戰場領袖的人。
他站在遠處,向著老人伸出了手。
一如當年,他們兩個人初次相見的那個場景,那個差不多已經快被老人遺忘的場景,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老人知道他在笑,因為他對自己人,總是那麼的溫和與儒雅,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他也是一邊笑著,一邊鼓勵著其他人,相比於其他脾氣暴躁的將軍而言,他是一個異類,他很少對士兵們發火,他喜歡與他們同吃同住,從陛下那裡得來的賞金,他也總是第一時間分給手下人,讓他們寄回老家,所以他們這些人,都是真心愛戴他,擁護他的。
混雜著鮮血的淚水,靜悄悄地從眼眶滑落,老人突然泣不成聲。
“給您丟臉了,將軍。”
他靠著槍身,腳撐著地,羞愧地低下了頭,恍惚間,他突然感覺這一身的傷痛與疲累,竟然消失了,他滿臉驚訝地抬起了頭,看著前方,對面的黑暗處,站著有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龐大血色騎軍。
“老張?二娃?麻子!我,我,我,我是在做夢麼?”
老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為站在前列的那些人,都是已經快要消失在他漫長人生記憶力裡的,曾經的同袍。
他再抬起頭來,看向了那個站在正中央,臉上笑意盈盈的年輕人,他愣住了。
已經因為歲月的打磨,而變得模糊的記憶,迅速地湧現出來,對了,對了,那就是常將軍的臉!
我想起來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喜悅湧上了心頭,他瞬間忘記了一切,只是揮著手,好像往日那樣,嬉笑著跑了過去,然後在他面前躬身抱拳跪倒。
“七營趙擴,拜見將軍!”
外界,七八個謝厚胤手下的騎兵們,下了馬,握著刀,小心翼翼地走上屍堆,慢慢地逼近了那個垂著腦袋,好像已經睡著的老人。
這位老人家的悍勇與剛猛,剛剛才跟對方打了一仗的他們,那是最為清楚的,這時候又豈敢大意呢?
他們忍不住又等了一小會兒,甚至有人已經在思考著,是否要用長弓先射他幾箭在說,直到後方傳來了謝厚胤不耐煩的咳嗽聲,才有人反應過來,裝著膽子靠近到了老人的五步之內。
在這種距離,就算對方暴起發難,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後撤。
他謹慎地停了下來,等了兩息,發現老人沒什麼反應,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又往前挪了一步。
就這樣走走停停,半晌,他才終於是走到了老人的身邊,眼看對方竟然這樣都還沒有動作,他才終於是放下了心來,但他馬上又顫巍巍地伸出手,在老人的鼻下小心一探,三息之後,他鬆了口氣,整個人都從剛才那種緊張的氛圍之中鬆懈了下來,正在他要舉刀砍下對方主將人頭前去邀功的瞬間,後方突然傳來了謝厚胤的喊聲。
謝厚胤坐在草地上,一手握著長槍,一手捂著胸口,在那裡,有一記老人親手劈出的刀傷,深可見骨,傷得極重,而且因為已經傷到了肺部,所以他說話其實很艱難,每一次呼吸,都有血沫湧上來,讓他咳嗽個不停,可他還是強撐著,朝著那邊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