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橫貫開道街和德勝門大街的洗衣局衚衕此時一片血腥。平日足可供兩輛馬車透過的寬闊衚衕中,橫七豎八的〖肢〗體躺滿了一地。入夜時分原本就黑漆漆一片,而恰逢陰雲遮住了月亮,剛剛的一場殊死拼殺之後,一面銅鑼正靜靜地躺在角落裡,而在它的周圍,則散落著幾盞燈籠,其中一盞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孤零零停在路〖中〗央的馬車只餘下了三兩個人拱衛,而四面八方的憧憧黑影,乍一看去卻何止十幾二十,那些明晃晃的鋼刀利劍無不是指著馬車。也不知道是誰輕叱了一聲,前頭的五六個黑衣人狠似的衝上前去,先是那刀劍交擊的聲音,繼而是刀劍入體的悶響和垂死的哀嚎,當一把鋼刀閃電一般地劈開了那馬車的車門,繼而將捲簾亦是一刀劈成兩半的時候,他的動作卻陡然僵住了。眾目睽睽之下,就只見他手中的鋼刀咣噹落地,緊跟著整個人便往後重重倒去。旁邊的人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支深深扎入其面門的弩箭。
“小心弩弓!”
彷彿是印證了這一聲提醒,馬車中突然嗖嗖射出了三四箭,四周圍原本靠得近的那幾個漢立時倒地不起。而剩餘的人一下四散開來,各自躲入了衚衕兩側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箱後頭,緊跟著就有人喝了一聲放箭。一時間,四周傳來了好些弓弦扳動的聲響,十餘支箭一下沒入了那馬車中,須臾便彷彿依稀有一聲慘哼。見這一招奏效,弓弦響聲頓時不絕,裡頭的聲氣卻越來越低了。直到那車廂板壁上扎滿了無數根利箭,黑衣人們這從木箱後頭現身出來,兩三個人試探似的到了車前,內中卻再也沒了動靜。
“,拿火把來!”
“慢著!”後頭的一聲厲喝卻制止了一個黑衣人要點燃松脂火把的舉動,只沉聲喝道“你們沒幾個認識車裡的人,全都讓開,讓我親自瞧瞧!”
眼見他排眾而出,前頭的一個黑衣漢樓忙伸手攔了一攔:“主萬萬使不得,萬一裡頭有詐可怎麼辦?再說,那畢竟是您的…………”
“閉嘴,滾!”
蠻橫的三個字之後,來人一把撥開了擋路的黑衣漢,又上前從另一人手中接過了火把,等那火把點燃了,他卻將其湊到自己的臉前頭照了片刻嘿嘿一笑,旋即大步上前。火光下,淮王那張年輕的臉上盡是得意的笑意看上去扭曲得磣人。當到了車轅前頭時,他方一把撕開了那破碎的捲簾,探入頭去,那火把卻驟然落地,就只見車廂中如閃電一般地伸出一隻手來,竟是突然拽著他的領將其拖了進去。
這剎那間的變故來得實在太,哪怕是就在周圍三四步遠處的黑衣人也完全沒反應過來。當起初出言相勸的黑衣人如夢初醒地回過神時,剛剛還站在馬車前的淮王卻已經是不見了蹤影。望著那黑漆漆敝開著彷彿無底洞一般的馬車,那黑衣人只覺得背上流浸浸的,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走進還是退。
“主……主!”
他顫聲叫喚了一聲,可馬車中卻是聲氣全無。就在他彷徨無措之際,後頭突然傳來了一聲冷笑:“這種時候卻要親自上死了也是活該!殺,不用顧忌那麼多!”
此話一出,背後頓時傳來了多的弓弦輕響。那黑衣人堪堪轉過身,就只見一支利箭迎面而來,他只來得及橫刀挑飛了一支,卻無法逃脫接下來那一陣箭雨頃刻之間,他的手臂大腿和前胸便先後連中三箭,整個人也隨之半跪在了地上。看到自己的手下幾乎沒幾個撐過了這一輪箭雨而那後頭上來的人,赫然是和他們一模一樣的黑色夜行衣他只覺得氣急攻心,用刀一撐地面就想站起身來。
“你們……你們去……,……
然而,這一句似疑問似感慨的話卻被一支利鏃終結在了他的嘴裡。當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鋼刀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的時候,後頭那一批黑衣人便訓練有素地逼上前來。臨近馬車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他們之後便響起了一個尖利的聲音。
“楊大人,不要在馬車裡再裝蒜了,出來吧!就算你拿著他也沒用,咱們可和他不是一路人!”
然而,馬車裡卻傳來了一個冷森的輕哼。隨著一陣悉悉翠翠的聲響之後,一個黑影驟然從馬車裡飛了出來,隨即如同一塊石頭一般掉在地上人事不知,一群人卻不進反退,竟是又讓出了三四步遠。直到另一個黑影躍出了馬車穩穩落地,他們也沒再前行半步。
當前頭驟然點起了火把,一眾人看清楚那個持劍而立的年輕人面目時,後頭卻傳來了一個驚怒的聲音。
“你不是楊進周,你是誰!”
那年輕人一腳把淮王踢到了路邊,隨即方淡淡地說:“好教你知道一點…………”然而,話音剛落,他剛剛虛垂在下頭的左手就猛地一揮了出去。前頭的幾個黑衣人本能地避了一避,就只見一個繩套從天而降,緊跟著一個人便飛也似地騰空而起,繼而重重墜落在地。那砰然巨響傳來井時候,其他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候,他那剩餘的半截話方不緊不慢地吐了出來:“本人姓蕭,不姓楊!”
剎那間的寂靜過後,一群黑衣人當中響起了一個異常氣急敗壞的聲音:“鎮東侯世“…你是鎮東侯世蕭朗!”那聲音微微一頓,隨即便嘿嘿笑了起來,“別高興得太早,別以為只有你們會用聲東擊西之計,主已經帶著大隊人佈下了天羅地網,你們一個都逃不掉!都還愣著幹什麼,殺!”………………………………
積水潭西岸,此時此刻亦是劍拔弩張之勢。相比浣衣局衚衕中的屍橫遍地,這裡卻是兩兩對峙,誰也不曾先動手。良久,橫劍站在前頭的楊進周方冷冷地喝道:“這裡距離皇城西北角不過一箭之地,剛剛銅鑼聲已經響過,援兵須臾就來,爾等就不怕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麼?”
“楊大人若是有這樣的把握又何必在這裡虛張聲勢?浣衣局衚衕那邊的銅鑼已經停了,分明是大局已定,何況這久久不見有人來,楊大人還指望什麼援兵?只不過若是楊大人能投了我,我倒是可以看在尊夫人面上,網開一面。”
此話一出,楊進周不禁呆若木雞。再看四周圍的一干禁衛也都是面露疑色,他立時勃然大怒:“賊敢汙衊夫人!”
“汙衊不汙衊,都是人言。”說話間,前頭的那群黑衣人分出了一條道來”緊跟著一個身穿寬大斗篷的人就在兩個隨從簇擁下現出了身形來,只那頭臉卻在風帽掩蓋下藏得嚴嚴實實。待到頭前,他停住了腳步,這淡淡地問道,“兵分兩路一虛一實,楊大人出身將門,倒真是使得好計,只鏡園出來的這兩條路都已經為我派人把守得嚴嚴實實,楊大人捨身為餌,可要是那一頭已經全軍覆沒,你這苦心非但成了笑話”只怕還要背上深重的惡名!若是從了我,不說王侯,顧命之流亦是唾手可得。”
“當今聖上膝下皇眾多,輪不到你一介亂臣賊把持朝政!”
“是不是亂臣賊,卻輪不到楊大人你下斷言。就是當今聖上………即位之初也不是用的什麼光明手段!”那聲音絲毫沒有遮掩,陡然轉寒,緊跟著便冷靜不再,多了幾分深深的怨毒,“當年那麼多龍鳳孫,幾十年之後還有幾個存活的?這幽禁鴆殺,難道是明君手腕?也難怪,上粱不正下粱歪,想當年太祖能夠對楚國公這等功臣下殺手,這大楚朝的歷代君王難免有樣學樣。只可惜”以權術治國,難免夫人心”上有內重臣,下有宿衛勳貴,就連親生兒都可以對父親下手,“…你既是不想歸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放箭!”
“放箭!”
幾乎是那聲音撂下後兩個字的時候,楊進周亦是一聲暴喝,旋即便是貼地猛地一個打滾。幾乎是頃刻之間,那斗篷人的背後立時響起了無數弓弦響聲,可對面的人卻幾乎同時倒地打滾,竟是赫然往積水潭裡竄去。就在這時候,原本黑漆漆的臨水河岸陡然之間高起了一大截,旋即便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
“上當了……,…退!”
幾乎是那聲音響起的一剎那,就只聽一聲沉悶的巨響,一時間,無論是趁勢下水的楊進週一眾人,還是在箭雨下狼狽撤退的一行人,幾乎都同時把目光投向了那聲音的方向。等到在幾個手下的保護下好容易堪堪退到了開道街,看了一眼四周零零落落的人,又覺察到依稀是西南面的天空隱隱泛紅,那被人架著急後退的斗篷人突然笑了起來。
“好,好!就算這一次敗了,若是連社稷壇都受了殃及,也算是解了我心頭大恨!你們幾個,隨我去鏡園………也許這就是後一面了!”……………………
鏡園惜福居正房往日素來熄燈早,但如今卻是燈火通明,明間裡不但站著滿屋的人,而且一個個丫頭僕婦進出極其頻繁。而坐在右下手第一張椅上的陳瀾面色雖鎮定,額頭上卻不知不覺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連裡頭的一層中衣也彷彿枯在了身上,腦海中是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當看到江氏從西屋裡出來的時候,她微微一怔連忙站起身來。
“那些話我都聽到了。”江氏說著就擰起眉頭嘆了一口氣,“兵馬司的人都已經過去了,卻偏生還是不得消停,甚至有人爬牆窺視咱們家,看來事情當真不小。這樣,你就在這兒坐鎮,我坐了小轎在外頭轉上一圈,也免得等在這裡心中不安。”
“母親,還是我去吧!”
陳瀾見江氏滿臉的不贊同,卻仍是開口說道:“您就放心吧,我眼下已經感覺好多了,再說此前只是受驚,不至於勉強了自己。這會兒悶在屋裡透不出氣,反倒是加不好。讓長鏑和紅纓跟著我,再帶上幾個壯健的僕婦,一圈看完之後我就立時回來。”
“你這孩!怎麼那麼犟!”
見江氏眉頭皺得緊了,急切之下,陳瀾不禁脫口而出道:“不去外頭走一走,我這心實在沒法放下來。畢竟,叔全本不必跟著”卻是我讓他護送林七爺回去的。”
“唉,你呀“……,去吧去吧,記得帶好手爐,我看你身上衣裳太單薄了,就穿我那件狐皮大氅去,免得萬一凍著了。”江氏一面說一面讓莊媽媽進屋去找衣裳,不一會兒捧了狐皮大氅出來,她就示意陳瀾過來”竟是親自給她扣好了頂端的兩個扣,隨即雙手就緊緊按住了陳瀾的胳膊,“我再說一次”不要逞強!”
陳瀾摩挲著那厚厚的狐皮,好半晌輕輕點了點頭。當邁出屋的一剎那,寒風迎面一吹,她卻覺得剛剛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蹟般地平復了下來。說是擔心楊進周,可是,如今走在那冰冷的責石甬道上,她卻明白,那只是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坐等的習慣”她已經習慣了在等待的同時打點好一切該有的準備。當坐上了那平日鮮少乘坐的小轎上,一直覺得轎顛簸難耐的她頭一次不覺得腦袋暈眩,思路甚至比平時還明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