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五羊城,已是秋雨綿綿。
雖然上月底發生了次帥宣鳴雷奪船而走的大事件,但對五羊城城民來說,這等事也不過作為一件私下方能低聲說兩句的談資,對平時的衣食住行沒什麼大影響。畢竟,葵花王軍在五羊城的統治已然一天比一天穩固,而被追納賦稅更讓他們疲於奔命,再沒有閒心去想別的事了。然而對於權領五羊城執政杜休倫來說,出了這般大一件事,實是讓他焦頭爛額。
復興號作為五羊城水軍旗艦,載重相當大,而且同樣裝載如意機,船速也非常快,因此於佩利提督將這艘船編入駛往路舒國的船隊,亦是作為非常重要的一艘,僅次於自己的旗艦墨龍號。只是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十分恭順的宣鳴雷暗中竟然還伏下了這麼一手。當復興號被劫走時,於佩利提督氣急敗壞,但因為急於押送船隊前往路舒國,已無餘暇去追擊,只是責令杜休倫密切關注,待他回來後再行搜捕。只是自於佩利離開這些天,五羊城裡亦是很不安穩,不僅雪恥團時不時死灰復燃地鬧點動靜,城中也總是有人出頭教唆反抗徵稅,因此這些天於佩利提督所交代的徵繳賦稅一事越來越難,若不是有個王趾青全力輔佐,杜休倫真有點手足無措之感。
這一天午後,杜休倫吃罷了茶點,正坐在大統制府中審閱各司送上的資料。雖然五羊城已然易幟,五部司倒仍在大致順暢運轉,特別是禮部司已然恢復了九成以上,現在碼頭的商船已經與易幟前相去無幾了,而這也大大緩解了於佩利提督走前要自己限期加徵賦稅的壓力。
如果另幾部司也能與王趾青一樣合作就好了。杜休倫正想著,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隨即是他的文書裴德洛的聲音:“休倫先生。”
“進來。”
裴德洛原先也是通事。其實在言語一道上,裴德洛的才能還在杜休倫之上。五羊城雖然也是中原一城,但這兒的方言與中原官話相差極大,簡直就是兩種語言,杜休倫到現在也只會說官話,若是碰上了不會說官話的五羊城土人,那只有抓瞎了,倒是裴德洛來了後已然學會了七成的五羊方言,平時交談已沒什麼問題。只是裴德洛乃是來自屬國的烏毗人,並不是葵花王朝本國人,因此一直只能擔任杜休倫的隨從,現在則是文書。
裴德洛進了門,先向杜休倫行了一禮,這才道:“休倫先生,羅查德親王與羅莎夢公主到了。”
羅查德!羅莎夢!
這兩個字一鑽入杜休倫耳中,他一下便站了起來。
葵花王朝中,隨了三聖皇一族的天人,他們本土人稱為伯婁人。而葵花王朝一路攻城略地,屠城滅國不知有幾,這些屬國之人被統稱為烏毗人。自然烏毗人的身份也有高有低,裴德洛這樣來自早期屬國的是烏毗人中身份最高的,但烏毗人的身份自不能與伯婁人相比。而同樣是伯婁人,也一樣有高有低,最高的便是有親王之號的羅查德。羅查德親王是三聖皇的全權代言人,這次東來,不論是陸路的泰希禮元帥,還是水路的瑞馬克元帥,都須受到羅查德親王與羅莎夢公主的節制。別看杜休倫現在權領五羊城執政,於佩利提督一走他就是此城的最高統治者,但這兩人到了,那他杜休倫的地位馬上就退到了後面。杜休倫哪裡還敢怠慢,急急道:“快,快帶我去迎接。”
杜休倫平時的氣派此時已蕩然無存。當他來到那輛大車前時,便站得筆直,摘下那頂裝飾著羽毛的大帽子,朗聲道:“三聖皇眷顧,葵花王朝崇高的統治者,羅查德殿下與羅莎夢殿下,微臣杜休倫在此恭迎。”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跨了出來。這個臉頰有若刀削一般冷峻的男人正是羅查德親王,而他出來後,卻並不理睬杜休倫,只是將手伸向車裡,柔聲道:“莎夢,小心。”
杜休倫大氣都不敢出。羅查德親王僅有一位叫羅莎夢的公主,愛若掌上明珠,這些他自然知道。只不過以他一個通事的身份,以往根本不可能見到親王與公主殿下。現在這兩個人就在他面前,自是讓他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隨著一陣輕微的簌簌聲,一個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杜休倫先生,請不必多禮。正在下雨,進屋說吧。”
這是個非常年輕的聲音。雖然聲音還多少帶了絲稚氣,但語氣卻是異樣的老成,而口氣溫柔之極,完全沒有親王那種冷峻。杜休倫只覺心頭一暖,心想為了迎接公主殿下,就算被淋溼了也是值得的,忙道:“是,兩位殿下請。”
大統制府已然打掃得一塵不染。五羊城地氣和暖,現在正是酷熱未消,不過正下著雨,倒是將暑氣逼退了許多。杜休倫引領著親王與公主入座,將一干隨從也安排坐下了,自己卻是不敢坐下,侍立在一邊,讓工友將解暑的茶點送上來。
五羊城的點心做得極是精緻,此時送上來的四色是甜鹹芋角、雞仔餅和及第卷。芋角以香芋粉製成,蒸熟後香味撲鼻,雞仔餅甘香酥脆,及第卷則是雪白粉糯,在碟中還在微微顫動,散發出陣陣米香。而端上來的茶飲則是鮮荔汁,羅莎夢端起了啜了一小口,只覺甜香無比,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馬上省得不能失態,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杯子正襟危坐。
羅查德親王對這些茶點卻並不如何上心,只是喝了口潤了潤喉,問道:“休倫先生,於佩利提督不在城裡麼?”
杜休倫忙躬身一禮道:“稟查德親王殿下,佩利提督於上月二十三日率船隊押送首批輜眾前往路舒國,應於本月十五日啟程回來,準備押送下一批輜眾。”
羅查德點了點頭,卻看向羅莎夢道:“莎夢,你覺得如何?”
羅莎夢此時真想嚐嚐那幾塊模樣誘人的茶點是什麼味道,但父親問起,她正色道:“父王,我覺得凡事不可過急,一味搜刮,只怕使得民心不穩,等這次於佩利提督回返,還請他暫停運送輜重,全力恢復五羊城民生為是。”
杜休倫一怔。當初攻下五羊城,便趁機將此城搬空,到時這城要不要也無所謂。那是出發之時,瑞馬克元帥定下的決策。對於葵花王朝來說,一個時不時爆發一下反抗的五羊城,自然不如恭順無比的路舒國值得信任。而且五羊城背後有強大的中原帝國,一旦無法守住,那就是白費力氣了。只是他不敢反駁羅莎夢,只是道:“是,是。”倒是羅查德皺了皺眉道:“莎夢,你覺得還是立足此處為是?”
羅莎夢點了點頭道:“父王,我們先前在霧雲城經過,我只以為天下繁華,以此為最,我們葵花城也有所不及。但見過五羊城後,方知猶如天有日月,這兩城竟是一般的繁華。這樣的大城,就如同一塊無疵的珠寶,只有完整時方是奇珍,砸碎了只是些粉末。”
杜休倫幾乎要叫出來。他其實內心也不贊同於佩利提督這等搜刮法,這樣搜刮,簡直是在敲骨吸髓,五羊城家底再厚,也經不起幾番折騰。而且每經過一次搜刮,對五羊城來說都是傷筋動骨,等到了再不能恢復的地步,這座繁華無比的大城只怕真要化作一片廢墟。這些天他一直在檢視五羊城歷年卷宗,發現五羊城以商貿為本,每年的關稅都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正是基於如此,五羊城才能年復一年收支平衡而有節餘,而於佩利提督率軍前來,這一個月商船急劇減少,收入相應也減少了很多,同時於佩利提督又如此毫不留情地搜刮,實在等如殺雞取卵。如果如羅莎夢所說的那樣恢復民生,讓五羊城盡回舊貌,只消關稅能達到平時的八成,因為不再需要向北方進貢,這座城就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資金。只是他雖然看出,卻不敢多說,沒想到羅莎夢一個少女卻看得如此清晰,他簡直要叫出好來。
羅查德皺了皺眉,但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沒錯。但中原帝君的反應倒也極快,並且完全沒有調和的可能,他們已經準備南攻了。”
杜休倫吃了一驚,叫道:“查德親王殿下,中原帝國要南攻?”
羅查德瞟了杜休倫一眼,彷彿看個傻子一樣道:“當然,所以我才如此著急而來。城中還有多少兵力?”
杜休倫道:“現在,飛龍軍一直留守,震懾全城,其餘的,就不多了。”
於佩利的艦隊本來也就十三艦,為了運送財物迴路舒國,自不能全部撤回,所以不得不徵用五羊水軍原有船隻。現在留在城裡鎮守的,也就是包括飛龍軍在內的五艘戰艦。聽得杜休倫稟報,羅查德頓了頓,馬上道:“立刻向瑞馬克發信,駐路舒國艦隊全速趕來,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