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嬤嬤把我領到了一幢小樓裡。這小樓也不甚高,只有兩層,卻是建在了一個池塘中央。池塘的水倒是不深,不過兩三寸,有一列曲曲彎彎的石板路通到樓前。那些鋪路的石塊都是長方形的條石,顏色都差不多,足有四五十塊。單是這些石塊,價值定已不菲,別說還在池塘中央建這麼座樓了。看來,帝國專制這話當真不假,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這樣子很華而不實也沒人會反對。若是五羊城,誰提議建這麼座建築,議府肯定通不過。
只是雖然這小樓華而不實,但看過去還當真甚是美觀。水波盪漾,宛如從水中升起來一般。當我們走了一半石板時,沈嬤嬤扭頭道:“這塊石板有點鬆動了,鄭公子小心。”
她話音剛落,已然踩到了一塊石板,那塊石板多半有一角有了空洞,沈嬤嬤踩上去時發出了“咚”一聲輕響,水面亦激起了一圈水紋。每塊石板寬有兩尺許,要跨過這塊石板甚難,不過這石板雖然有些晃動,但這樣的程度根本不算什麼,我心下有了準備,更是不在話下。當沈嬤嬤一走過,輪到我時,我右腳尖一點,左腳極快地跨了過去,那塊活動了的石板連動都沒動。沈嬤嬤見我輕輕巧巧就走了過來,眼中略略閃過一絲訝異,卻也沒再說什麼。
那幢樓的門虛掩著。沈嬤嬤推開門,領著我進去。一進去,我不由吃了一驚,屋裡竟然密密麻麻排滿了書架,總有幾十個,架上擺滿了書。雖然天氣甚熱,但這兒卻十分陰涼。沈嬤嬤只帶我在樓下,指著牆邊一排座位道:“鄭公子,您就在這兒等著,先生馬上就會過來的。”
我見她的神情不似初見時那麼冷漠了,忍不住問道:“沈嬤嬤,方才彈琵琶那人是誰啊?”
沈嬤嬤道:“那個啊,定然是安雅帝姬了。她彈琵琶了麼?”
我詫道:“帝姬?”
“過去叫公主,陛下即位後改以此稱。”
一聽得原來就是公主,我不由一怔,問道:“咦,我聽說帝君只有兩位太子,原來還有位公主麼?”
“那是陛下的義女。”沈嬤嬤說著,神情又變得冷漠起來,說道:“鄭公子,明心院不比外面,你可不能隨便亂問,出去後也不能隨便亂說。與你一起的,乃是兩位太子,一位王子和一位帝姬,另外還有伴讀十一人,等一會到齊了,我會給你逐個介紹。”
我道:“加上我,就有十二個伴讀了吧。”
沈嬤嬤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卻帶著點詫異:“鄭公子,你可不是伴讀。”
我一怔:“不是伴讀?那我算什麼?”
“鄭公子是以王子例入明心院的。”
我大吃一驚,忍不住叫道:“我……我……我算王子?”
“是啊,伴讀每天不能留在宮中,但王子例可以留宿。鄭公子能在宮中留宿,自是以王子看待。”
舅舅跟我說,我進明心院是當伴讀的,那時我還有點沮喪,覺得低人一頭,老師要責罰太子時,說不準會拿我出氣。只是沒想到我居然有個王子的待遇!我對帝君的觀感本來不錯,現在更是有點感激。至少我在明心院應該不會捱打,就算我犯了錯,也有那十一個伴讀頂我的罪了。想到這兒,我不禁嘿嘿一笑,還待再問,沈嬤嬤卻道:“鄭公子,你先坐著,我去看看兩位太子到了沒有。”
沈嬤嬤這人雖然外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沒想到其實也還平易近人。我實在很想問帝君那兩位太子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只是看沈嬤嬤急著要走,終是不敢惹毛了她。反正很快便有人要來,乾坐著實在無聊,我便一個個書架看過去。我在五羊城所上的學校也有不少書,但和這兒當真不能比,好多還是聞所未聞的書。不過這也難怪,北方實行的是帝制,很多書在五羊城都是禁書,而五羊城的書這兒也很多看不到。走了小半圈,卻見書櫥有一格里放著一本厚厚的《將星錄》,心頭便是一動。五羊城的學校裡也有這樣一部書,但版本與眼前這本完全不一樣,書的厚度更是隻有三分之一還不到。那時我聽人說過,學校裡的其實是本刪節本,刪去了大量人物條目,而且每個人的傳記也頗有改動。以前我對這書也沒多大興趣,在學校裡只是翻了一遍,根本沒去管改動了什麼。只是現在看到這本書,卻想起了姨婆跟我說起的我那個叫楚休紅的真正的爺爺。當時我已經馬上就要離開五羊城,姨婆沒跟我細說過,舅舅又跟我說我爺爺在帝國仍有不少仇人在世,所以我還得跟人說姓鄭,我自不敢向人打聽。不過舅舅也說過我那個爺爺被帝君列為了三軍聖第三,那這本《將星錄》中絕對有他的傳記。想到這兒,哪裡還忍得住,何況沈嬤嬤讓我坐這兒,又沒說不讓我看書,我一下抽出了那本厚厚的《將星錄》,翻到目錄便找。只是第一頁上連個姓楚的都沒有,再翻一頁,還是沒有。楚姓並不多,我在五羊城的學校裡有五六百個同學,連一個姓楚都沒有。這書只怕是按年代排的,收的又都是已不在世的人,算起來,我爺爺應該在目錄頁最後一頁了。想到這兒,我立時往後翻去。
這本《將星錄》共有五百多頁,目錄就佔了十頁,每頁大概有十個名字,一共正好是一百人。當翻到目錄的第九頁時,我一眼便看到了“楚休紅”三字,是在四百四十六頁上。這麼容易就查到了我這個以前從不知曉的爺爺的生平,我也不禁有些激動,翻到了那一頁,卻見劈頭一句“楚休紅,第五帝國元帥,兼地軍團都督,生於第五帝國天保六年,卒於第一共和國共和六年。”
一看到這幾個字,我不由一怔。父親就生於共和元年的前一年,那麼當時我爺爺還在世?學校裡學的共和國發展史,也講了些共和國成立前的事,但大多浮光掠影,說得十分淺薄。我一路看下去,卻見這篇小傳寫得倒是文從字順,不含臧否,只是平平寫來,說了爺爺的一些經歷。十七從軍,便是隨軍南征當時初次揚起共和大旗的共和軍,隨時被妖族蛇人所圍,逃出後又在第五帝國的權臣手下謀事,“時中原殘破,人皆喪膽,唯楚休紅屢與蛇人殊死戰,時人漸目其為世之良將”。看到這兒我便是一怔,學校裡的課本上也說過這一段,不過說得不是很詳細,但課本上說當時都是共和軍在抵抗蛇人,第五帝國軍雖然也有參與,但大多不值一提,連我爺爺的名字都沒說過,可這兒卻說是我爺爺與蛇人屢次殊死戰,相差也未免太大了。再看下去,卻見有“文侯見蛇人勢大難平,始有通好五羊城共和軍之時,楚休紅奉命與督察院御史丁西銘出使五羊城,商談聯手之事。經數月事始成,南北兩軍遂暫息干戈,共抗蛇人。”
看到這兒,我不禁要驚訝地叫起來。第五帝國當年曾與共和國聯手抵抗蛇人!這等事實在是聞所未聞。如果這本書不是在說謊的話,那麼我學過的課本就不盡是事實了?我從小進學校起,學到的都是共和國如何偉大正確,從沒懷疑過書上說過的一切,現在雖然不至於全然崩潰,卻也讓人有種眼前突然天崩地裂的震驚。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但沈嬤嬤走了還沒來,這兒就我一個人。我正待再看下去,耳邊卻忽然傳來“咚”一聲響。
是那塊活動的石板發出的。這聲音,可比沈嬤嬤先前踩上響多了,那麼來者至少有兩個沈嬤嬤那麼重。沈嬤嬤雖然生得瘦小,但七八十斤總有的,來人就有一百五六十斤了?雖然不是很胖,但這份量怎麼也夠大的。我吃了一驚,忙把那本《將星錄》塞回去,但剛塞回去馬上省得,我也是明心院生徒,這兒既然是讀書的地方,我讀書豈不是名正言順,就算來的人再胖,我又有啥好怕的?想到這兒正待再把那書抽出來,卻聽得有個人道:“咦,門開著,沈嬤嬤已經來了?”
這是那個唱曲的少女的聲音!
一瞬間,我只覺心裡也涼了半截。方才聽得她唱那支小曲,聲音動聽之極,我也大大憧憬,心想縱然不是美人,總也要不辜負這等動聽的聲音,只是沒想到她有那麼胖!
如果她走進來,就會正碰到我。我正打算往邊上躲躲裝沒看到,卻傳來了另一個少女的聲音:“是啊,沈嬤嬤多半已經來了,不知饒先生來了沒有。”
這個少女的聲音也十分動聽,但聽到這聲音,我一下子又來了勁。原來,剛才那一聲響原來是兩個人並排踩上的,怪不得會那麼響。這兩個少女雖輕,加起來當然也有一百五六十斤了。知道了原來並不是一個一百五六十斤的女胖子,我已是按捺不住好奇,興沖沖地轉過書架,向門口走去。一轉過書架,正見兩個少女走進門來。兩人都抱著面琵琶,與我打了個照面。
這兩個少女中,有一個定然就是安雅帝姬了。我飛快地向兩人瞟了一眼,左手邊那個眼睛甚大,但長相很是普通,右邊那個卻是一頭的金髮,眼睛也是碧藍的。這兩個少女乍一見到我,只怕亦是嚇了一跳,我躬身一禮道:“兩位小姐,小生鄭翰白有禮。”
因為怕她們害怕,所以我這個禮行得特別恭敬。沒等我直起腰來,卻聽得那個長相尋常的少女道:“你……你便是司楚叔叔的公子?”